客堂两边左右各两把太师椅,椅子和椅子之间夹着茶几。中间放一张黑色梨花木镶螺钿八仙桌,四张同色条凳——这些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古董,都是林阿根当年当“造反派”时候从资本家家里抄出来的,或许里面也有涵养邨居民的东西吧。
秦先生对这一套家具赞不绝口,说真的是大户人家。在听说林军是同济大学的学生后更是激动得不得了,说自己也是同济大学毕业,两人是相隔五十年的“老校友”。
“蛮好,蛮好,看来这屋子风水很不错,旺男丁,宜子孙。”
香港人最信风水。
“啊呀,说到风水,林先生一定要到楼上来看看,我跟你讲……”
贺敏敏连忙打蛇上棍,拉着秦先生上楼。江天佑心想难怪这两天她天天往绍兴阿嫂那边跑,原来是去拜师学艺,临时抱佛脚去了。
“阿哥,嫂子这样瞎吹不会出事吧?”
林军把江天佑拉到一旁小声问。
再吹下去林军都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他从小住到大的家,怎么感觉是什么大人物的故居。
“你放心,她有数。”
林天佑拍了拍军军的肩膀。
从楼上下来,秦先生和黄生各占一张太师椅,捧起茶杯笃悠悠地喝了起来。江天佑坐在黄生对面,心想这位“老法师”怎么从头到尾不说话。根据他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越是厉害的角色,越是闷声不响,最后从背后给人来一刀。
“贺小姐,林太太,小林先生,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黄先生把茶杯往旁边一放,右手手指轻轻地敲打茶几。
嗒嗒嗒,嗒嗒嗒,江天佑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威压,细细的敲打声仿佛变化为沉重的鼓点落在心头。
他低着头向上看黄生,心中一凌。
“是的,有两件交关重要的事情我还没有说,就等现在了。”
贺敏敏坐在秦先生正对面,她两手放在膝盖上,像是个好学生,用脆生生的嗓子说,“第一,这位遗像上的林老先生,是因为炒股失败跳楼身亡的。第二,这位林老先生虽然养了个大学生儿子,不过自己是坐过牢的。
“不知道秦先生在意不在意。如果不在意,我们继续谈生意。如果在意,今天就当做是‘老上海石库门怀旧一日游’,林师娘一家就当是招待香港同胞了,买卖不成仁义总归在的。”
秦先生不回答,看了看黄生。
黄生只微微一笑。
江天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就看贺敏敏会不会老实交代。
“我收到消息,林家之所以着急出手房子是为了还债,性命交关。贺小姐你不怕我真的打退堂鼓?”
贺敏敏心想这“老法师”果然厉害,她到今天之前都没透露过半点房东的底细。今天一早,她亲自赶去香港人所住的瑞金宾馆,把他们直接接到同德里来,真不知道他这些消息从何而来。
“黄先生,就跟那天我在跳水池说的一样。做生意缺点优点都要摊开说清楚。刚才介绍房子的时候,我说的都是优点。现在把缺点告诉你们。到底要不要买,还请秦先生自己做决定。”
说着,她转过头冲林师娘和林军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林师娘心想阿天的媳妇怎么这个样子,怎么做起甩手掌柜了。她去拉儿子的手,军军也一脸复杂地看着江天佑。师兄原本说得好,阿嫂一定会把事情干得漂漂亮亮,他也不懂现在这样子算是漂亮还是不漂亮。
“秦革履(老派上海话,先生),侬介意么?”
黄生看向对方。
“我想听听 Lousi 的想法。”
贺敏敏心想原来老法师还有外文名字,洋气得唻。自己以后也要取一个,赶赶时髦。
“坐牢么……无所谓的,英雄不问出处,何况当年时局那么乱。至于因为炒股自杀……”
黄先生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秦革履,我记得 87 年股灾那一次,你也就差一步吧。”
1987 年香港股灾,又被称为为“十月股灾”,比 1965 年那一次更加触目惊心。受到美国股市影响,香港恒生指数一天之内最高暴跌 1000 多点,一夜之间香港无数家庭走到崩溃边缘,不知道多少人家举家跳楼、烧炭,哀鸿遍野。
“后悔当初没有听 Louis 的劝告,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想起往事,秦先生眼中不禁闪起泪光。
“总算后面翻了身。如今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在黄生的安慰下,秦先生的情绪逐渐缓和过来。
“说起来,这房子也不是样样都好。”
黄生走到院子里,指了指二楼的墙壁。
“风吹雨打,外墙都开裂脱皮了。我刚才在楼上看,朝西的那面墙有水渍,靠墙大衣橱门板都卷起来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