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不循这样的人,若真个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那才是奇怪。从见他第一面起,静临便早就知道,他是个风流浪荡子。
至于孝亲娱佛节,一掷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便是佳人自己想来,亦觉如梦似幻,颇不真实。可若换个角度想,也许对段不循而言,千金是世上最廉价之物,他也不过是一时凑趣罢了。
如今人家知难而退,准备在旁人身上得趣儿了,若静临真为此醋海翻波,那可真够自讨没趣儿的。
柳文彦也曾指着冉府后花园的明媚春华,含情脉脉地对静临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你应如是”。缱绻温柔,情意绵绵,偏又雅致如许,每个字都准确地击中了静临那颗爱慕斯文的心。现在想来,对柳文彦而言,这样文绉绉的酸话也不过是信手拈来,就跟静临自己惯常用的媚笑和段不循随手洒的银子一样,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也是最不值钱的。
至于段不循从前的帮助……静临心里也有杆秤,若柳文彦是伪君子,柳祥是真小人,那么段不循顶多只是好色一些、下流一些,算不上坏人。
只不过,他帮自己,与帮泗芳以及红萼并无多大分别。举手之劳,既合着侠义心肠的天性,也多少带些劝妓从良、英雄救美的满足感。
这么一想,静临便觉着,自己也并不欠他。
眼下红萼相请,到底是段不循贼心不死,还是别的什么,静临懒得去理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年关将近,她只想再赚一把银子,好好地过个舒坦年。
红萼见蝶儿这么快就回来复命,暗自里有些吃惊,睃着段不循,故意问道:“你怎么跟冉娘子说的,她竟就答应了?”
蝶儿摸不着头脑,“也没怎样说,就说了几刻出发,怎么去,去哪里……”
“她就没说别的?”
“没有……哦,对了!是问了一句话!”
“问什么了?”
“她问……酬金多少。”
段不循听得嘴角上扬,情不自禁用手去摸额角上那道已经愈合的疤,上次的五两银子砸了自己,她指不定有多心疼呢!问酬金……这还真像是她能问出来的话。
红萼怪看了段不循一眼,“爷额角那块痒?”
“嗯,是有点。”
段不循淡淡道,收敛笑容,起身往出走,“我先行一步。”
红萼呆了会,到底没琢磨明白他对冉氏的心思。
泗芳的殷鉴在前,红萼暗暗警告自己不要自作主张,要走一步看一步。
静临便在她的打量下,极顺当地为她画好了妆,又捧着妆奁匣子,与蝶儿坐在一起,乖巧地随她往积水潭边的忘机亭去了。
忘机亭,名为亭,实则宽敞如阁。
商会的杂役提前一天赶到,已将四周积雪和杂草清理干净,又将里面布置妥帖。大红毡子铺地,余下自亭角垂下半边,既阻隔风雪,又不遮挡视线。四周八座博山炉,内里焚梨蕊香搀无烟炭,闻香为辅,取暖为主。
中间一张铜炉围桌,可以围坐烤肉、涮锅子,又能烘腿保暖。
亭前三间河房也被商会定下,一间充做后厨,供下人准备吃食和酒水,另外两间暖阁,用来安置怕冷的女眷和男宾。
商会众人酒过一旬,段不循方才与谢琅和陆梦龙姗姗来迟。
陆梦龙常去山西会馆与段不循厮混,众人与他早就脸熟;谢琅倒也并不陌生,只是这人端方雅正,平日并不好宴饮交游,今日前来与众贾为伴,实是稀奇。
一番推让,众人重新落坐,段不循坐在会长周友臣身侧,谢琅次之,自称今日乃是随友赴宴,恳请众人勿要介怀,尽情欢乐便是。
陆梦龙则不拘小节,与众人一拱手,教随便留个座位,自去河房中指点烤肉去了。
寒暄既过,话到正题,议的乃是今岁的买办之役。
静临到时,正将这话听了一耳朵。买办的意思她理会得,便是内府各项需求用度交给京城坐商、行商和铺户采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本是两愿之事,为何称为役,她便不甚清楚了。
心中好奇,因就向亭中张望过来。
满亭陌生面孔,只有段不循和谢琅是她认得的。
段不循嘴角噙着笑,似乎正在聆听说话,没有看到她们到来。谢琅则与众人一起,闻声向她和红萼看来。
看到静临,谢琅面上浮起一个客气的笑容,与她遥遥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