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蕙用胳膊肘夹住冉宝儿挽着自己的手臂,脚步急急往屋走,“咱们赶紧离开京城。”
-
花二娘丧命的庙宇乃是通州马神庙。
此庙建于永乐年间,香火鼎盛时,一年四祭。每个季度的仲月,朝廷均要下诏,命礼部备齐祭祀用的三牲和香烛纸马,届时由太仆寺少卿担任主祭官,按仪制行祭礼,祈求马政兴达。
到了隆万年间,礼教松怠,制度废弛,一年四祭的马神庙亦随之衰落,而今俨然已凋败成了荒野破庙,成了没银子住店的过路客和京郊流民的栖身之地。
静临步入马神庙,看到柳文彦五花大绑,塞着口,被几个黑衣人按着,跪在一具卷起的草席前。
冯象山一抬下巴,黑衣人随着他走到门外把守。马脸人身的神像前,就只剩下一个跪着的罪人,一具躺倒的尸体,一个直挺挺的静临。
静临的目光先落在柳文彦的脸上,端详了他好一阵子,方才落到卷起的草席上。
她想,冯大哥就在门外站着,当着外人的面,须得哭一哭才合理。
于是眼睛一挤,嘴一咧,摆好了架势。眼泪无论如何也出不来。
她便放弃了哭泣,退而求其次,想带着哭腔叫几声娘。
一张口,唇舌似是被积年累月的习惯塑好了发声的路径,“花二娘”叫惯了,单单一个“娘”字,倒像是在叫一个无关的旁人。
静临又想到银儿。
王干娘走时,银儿也没哭。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大抵亲生母女之间就是这样的,伤心至极处,反倒哭不出来了。
她为自己的哭不出来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便向前挪了一步。
蹲下身子,伸出手,悬在草席上。
只要轻轻揭开,就能看到花二娘的最后一面了。
可是,见面后说什么呢,说“娘,我来看你了”,还是说“娘,你走好”,生前便没话说,死后对着一具尸体,就更没话了。
静临收回手,又站了起来,隔着草席,用目光量花二娘的身长。
这么一具矮小的身体,怎么把自己生出来的?
静临皱着眉头,脑中是血淋淋的,不着边际的联想。
冯象山看到她这么快就走出门来,不禁惊讶,随后又不放心地偷瞅她好几眼。怕她癔症了,疯魔了。
静临平静得很。她很客气地“烦请”冯象山,要他带上人去买一只将军罐,几捆好柴,一大桶灯油,一把钝刀。
冯象山“啊”了一声,表达自己的困惑。
静临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他便看出了她要将花二娘就地火化的意思。
“这……若是姑娘担心葬礼的银钱,便是拿我老冯当外人了。”
静临摇摇头,“趁还没到正午,大哥快教人去罢!”
冯象山只得照办,段不循要他听冉姑娘的吩咐,他提醒过了,对方执意如此,他也没办法。
“冯大哥!”
静临叫住冯象山,指了指他随身的佩刀,“这个,借我用用。我去附近砍些好烧的柴草。”
冯象山心头凛然,看了眼依旧跪着的柳文彦,解下佩刀,扔给静临,“小心些,可别伤了自己。”
静临一福身,转身走回马神庙里,垂着的手握着刀柄,刀刃在庙里的砖地上划出长长的“刺啦”声。
冯象山领着人回来时,柳文彦已不知所踪。
递还到手中佩刀的白刃闪着寒光,显是被人仔细擦拭过。庙里没什么异常,没有喷溅四壁的血液,也没有推倒的断壁残垣。
只有一小滩已经凝结的褐色血液,静静地卧在花二娘的草席旁。
“冉姑娘你……没事吧?”
冯象山目光搜查了一圈,最终还是不放心地看向静临。
静临回以一个让他放心的表情,“晌午了,开始吧。”
粗柴搭起一座简易的高台,花二娘卷在草席里,静静地躺在其上。
覆盖轻柴,淋油,划火镰——潮水般的大火自下而上漫溢,烧得柴草劈啪作响。
火舌舔舐掉草席,露出花二娘的尸身。她猛地坐起来,隔着熊熊烈火,到底见了女儿最后一面。
静临捡拾最后的骨殖时,谢琅来了。
一见谢琅,她便顿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谢琅被她哭得五脏六腑都酸了。
一场大火不仅烧光了花二娘的尸身,也烧尽了静临的暗沉往事。此刻她不施粉黛,素面上泪痕斑斑,跪坐在一地的焦黑之上,是八荒四野中唯一的纯净。
谢琅初涉红尘,分不清怜与爱,怜与爱便在心中合一,也在他心中燃起了一把火,将先前的乱如麻烧个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