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二更天,皇帝才走出了甘露殿。
这样晚了,左右都不知皇帝还要去往何处。但没有人敢出声询问,他们都远远地跟在后头,只有班胧亦步亦趋,紧紧跟在皇帝的身后。
禁中,夜色已经很深了。黑夜模糊了天与地的边界,宫内燃着的寂寂灯光,水晕一样的浅淡光影,渐渐融入了如墨般的黑色里。
这让皇帝想起了,父皇去世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黑的天,这样惨淡的灯光。父皇一手握着王骏,一手握着他,目光殷殷,言语切切。当年,他也曾经以为,好歹做一场君臣,怎样都能有个好的收场……
夏夜微微有着燥意的风,和缓地抚过皇帝的面颊。那点柔软的心绪,很快又被轻风吹散了。班胧跟在他身后,目光关切地注视他,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皇帝凝了凝神道:“过段时日,朕就下旨,擢升你为车骑将军。”
班胧脸上惶恐的神色一闪而过:“陛下,您才封了臣为征北将军,这会不会太快了……”
“你竟觉得快?朕倒是觉得慢。”皇帝轻轻地说,“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与朕客气?”
班胧红了红脸,不说话了。皇帝有意提拔他已久,但碍于王太尉在朝,只能徐徐而为之。王太尉当政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军中,便是皇帝的旨意,有时都不能得以实行。这让皇帝怎么能容忍?
何况王太尉性格孤高,自诩为先帝倚重之臣,常常孩视陛下,言语多有不恭,今日的局面,完全是班珑可以预料到的。
“陛下如此爱惜臣,”班胧低声道:“臣必然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听到他这句话,就微笑了。他拍了拍班胧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君臣二人相伴走了一会,直到月入中天,千万宫阙都沉寂在薄纱一般的月色里。
治罪汝南王与王太尉的旨意,都是从甘露殿一并降下。但先于渭城闹市处以极刑的,却是汝南王宫上下三十几口人。
汝南王毕竟是谢氏宗亲,还留有体面,昨夜已在狱中自裁而死。而他的家眷亲人,门客仆役,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监斩官签令一下,滚滚人头落地,鲜血如同喷泉一般涌出,百姓们瞧了个热闹,长安城中的公卿却个个惊骇欲死,胆寒不已。
甘露殿,皇帝刚刚与近臣练武而归,卫和就上前禀告道:“陛下,丞相忽染恶疾,竟渐渐不能下榻,方才上奏,请求辞去相位……”
“病了?”皇帝神情漠然,“可有叫人去瞧?”
卫和道:“太医令已经去了。”
“缘何这样巧,王骏刚出事,他就病了?”皇帝的声音含着淡淡的讥诮,“只怕是朕吓到舅父了。”
卫和低头不语,皇帝忽然问道:“朕诛了叔父一家,待王骏又如此不留情面……今日长安城中,可都是在言说朕的无情?”
卫和的心忽地一跳,他低声说,“庶人谢祯既死,汝南国除,上上下下的眼睛,都尽盯着那些个空出来的位子,哪里得空为一罪人哀默?”
卫和这样回答皇帝,固然有避重就轻的嫌疑,但他所言不虚,皇帝也心知肚明。自从汝南王下狱以后,众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仿佛朝中一下冒出了数不清的良才俊杰,在他的跟前争相荐人。
也是,汝南国人口众多,物产丰美,对于郡守之位,何人能不生起觊觎之心?只怕他如今心中所想,却是要叫所有人失望了。
念起心中长久徘徊的想法,皇帝没有再说话了。夏日的阳光烈烈,金红的晨光在天边汹涌,仿佛下一瞬就要撕裂而出,天际已经烧成了一片灼烧而热烈的红。
九月的最后一天,长安下起了寂寂的雨。
披香殿燃起了盏盏灯火,三两宫女围着惜棠,低声地说着话。小树则趴在柔软的毛毯上呼呼大睡。
惜棠守着熟睡的小树,织着彩线团,听着灵儿她们说话,偶尔会回应一两句。雨渐渐大了,四面的窗都关得紧紧的,半透明的琉璃窗映出殿外清新的雨意,殿外碧绿的湖光烟云缥缈。“今日……似乎是王太尉行刑的日子。”惜棠忽然说。
众人齐齐沉默了一会,碧珠看了看天色,回答说:“都这个时辰,想来已经结束了。”
惜棠嗯了声,就没有再说话了。距汝南王被处死,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今日终于是轮到王骏了。皇帝金口玉言,男丁全部处死,女眷也要没入宫中为奴。想到这里,惜棠不由得问了句:“王家女郎,现下可是在宫里了?”
“就在昨日,王家女郎没入内廷,”碧珠神情微微有异,“不堪受辱,已然撞柱身亡了。”
“这,”惜棠呼吸一窒,“陛下与太后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