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猛地抬头,从梅砚薄若琉璃的眸子里,看见了他的冷漠和疏离。
他还是放不下,他还是想不开,他还是想割断与自己的一切关系,一个人施然去死。
宋澜登时便怒了,过往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上脑海,甚至还能想起天顺十八年的那个晚上,他俯在少傅府的门前,揉得肝肠寸断。
宋澜忽而站起来,帝王冠冕上的珠玉摇晃在眼前,那张俊朗的脸一时竟变得模糊起来。
“本宫不许你死!”
——他还是那一年的太子。
“朕,不许你死!”
——他已是如今的帝王。
他的语气全然不像在命令梅砚,而是在求,大盛朝的帝王在用他手揽天下的威仪,颤巍巍地求一个臣子。
那是他的少傅啊……
梅砚听得心头一颤,却仍死倔着把眼睛闭上,面上看起来不为所动。
宋澜的眼睛都红了。
他真是气得狠了、急切得狠了、束手无措得狠了,竟忽地笑了起来,少年人的张狂与帝王的威仪终于在这一刻尽数显露出来。
“好,好,朕自己的业障,你要替朕去造,朕自己的杀孽,你要替朕去为,而后你污浊一身去做那地狱的亡魂,留朕一个清清白白名垂千古。少傅、梅砚、梅景怀!你打的好算盘啊!”
他笑够了,脸上却忽然落下两道泪痕,神情也柔软下来,显得那样无助,又那样委屈。
梅砚看着,竟一时出了神,忽然觉得他这副神情,真真像极了多年前深宫之中那个步履维艰的少年。
那个少年,当初也是这样把自己藏在凶狠的狼皮下,努力去掩盖自己柔软的本质,可惜,属于他们的年少光景,都已经随着登基礼上的一句“陛下万岁”而彻底成为了过往。
宋澜说:“朕不愿意,朕的罪不用你来赎,朕的命不用你来抵,你真要死?那也好。”
梅砚周身一僵,仿佛听到了刀刃出鞘的声音,再定睛去看时,只见宋澜的手上多了一把匕首。
“你做什么?”
这种时候,宋澜竟笑了,他说:“朕陪着少傅。”
眼看着宋澜就要用那匕首自戕,梅砚不知哪来的力气,只挣扎着翻身下床一把将他推倒,原该刺入帝王心脏的匕首终于落在了地上。
“当啷——”
梅砚整个人都脱力了,他重又坐回床上,看着被自己推倒在地的那个男人,才明白自己终究还是舍不得,原来自己坚持了这么久的防线,竟是宋澜。
他如同许多年前一样,伸手揉了揉宋澜的头发。
“我不死了,你也不许死。”
不知是在哄,还是在求。
——
梅砚被宋澜软禁了八个月。
那日他自裁谢罪,虽被宫人及时发现捡回一条命来,却到底失血过多,身子一直养不好,宋澜便将他拘在癯仙榭,甚至不许他出屋门。
癯仙榭本是梅砚从前在宫中留宿的处所,地处清净,离昭阳宫也远,宋澜却恨不得一日三趟地往此处跑。
梅砚初时病得厉害,有大半日都是昏睡着的,偶尔醒过来看见宋澜守在自己床前,也不多言语,任凭他喂了汤药,左右问询,又说上好一番话才肯离去。
初冬的雪下了两场,又挨到严冬,梅砚的身体才算是恢复了些。
他被拘在此处,也问不出朝堂上有什么消息,只从宫人的闲谈碎语间推测出,宋澜应是废黜了许多宫人,又威逼利诱了几个朝臣辞官。
这位年轻的帝王,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去雪藏当年的旧事。
除夕夜的时候,宋澜应酬完了阖宫上下,又折到癯仙榭来。
帝王神色疲惫,却还是在梅砚的房门外理好了衣冠,抖落了寒气,挂着俊朗灿烂的笑意进来。
明晃晃的龙袍在昏黄灯烛的映照下反倒有些看不真切,只那张俊朗英气的面容一如往常。
“少傅,除夕喜乐,新岁顺达。”
梅砚披了件石英色的浅袍,衣领高束,发髻松松挽着,一张脸雪落眉梢,清俊淡然,只耳下有一道浅淡的疤从领缘探出来,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他正坐在桌案前看一本不知名的书册,听见宋澜进来,也不抬眼,只淡淡回了句:“新岁顺达。”
放眼满朝文武百官,天下百万生民,敢在帝王面前做此态的也就只有梅砚一人了。好在这两年来变故颇多,宋澜早就习惯了他冷淡的态度,闻言也没说什么,只是将手里的东西搁在了梅砚面前。
是两小壶烧酒,温白釉色的瓷瓶子,看着可爱。
宋澜道:“是子春在宫宴上拿来的,说是进贡的新酒,朕尝了一壶,味道不错,还想再饮些,能在少傅这儿喝吗?”
景阳侯周禾,字子春,是宋澜的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