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定是个农历的中旬,月亮很圆,没有一点缺口,边缘清晰而锐利,冷冷淡淡地挂在离云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它看起来离地面很近,近得似乎触手可及。让人感觉这颗月亮终于不再是高远的星球,而是一只正闭眼垂首、等待旅人抚摸的白凤凰。
满空星辰深浅交错,明亮璀璨,恍若千万架飞机悬停在空中,向有幸见到它们的人们闪烁着十万里高空外的信号灯。
神秘而无声的电码洒下来,它也在等待。
等待被破译的那一瞬。
夜空过于美丽的时候,风景也变成了一种蕴藏了千千万万段寄思的文明。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那盘土豆丝的生熟程度,从准备食材开始到做成,最多只需要二十分钟。你的智商和手下功夫,只需要十四分钟。”
白鹭洲忽然开口。
她没有继续说,但池柚大概猜到了她的后半句。
——但你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很奇怪,这近乎是一个质问。但白鹭洲平淡的语气里,又隐藏着难以察觉的迟疑怯气,仿佛只是陈述,并不奢求能得到一个回答。
她问得太轻了,也淡过了头,于是,所有的冷静看起来都更像是一层似有若无的伪装。
尤其是那双微微颤抖的睫毛。
池柚看着它们,折翼病蝶一样震颤觳觫着,莫名地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端午节,站在白柳斋大门口拄着拐杖的,孤零零的白鹭洲。
她像是有一件藏起来的珍贵的礼物,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很小很小的礼物,要弄丢了。
可她习惯性地忍着。
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在意。
第044章
池柚看见了白鹭洲的伪装, 可她看不穿那层伪装下的东西是什么。
但不论如何,都不影响她对白鹭洲说出实情。她不是那种有话闷在心里不说的人,吃饭的时候不提, 只是因为觉得害羞。毕竟白鹭洲本人在场,又那么多人, 说她跑去拍照什么的确实……不太好意思。
不过此时只有白鹭洲和她两个人, 白鹭洲又开口问了, 她就不会再矫情什么。
“对不起,老师,我可能有点冒犯。”
池柚先道歉, 再进行解释。
“我确实去主动给夏姐姐做了菜,还看着她们吃完了,所以去的时间久了点。一个原因是,确实也想带一份给您吃。另一个原因是, 我想讨好夏姐姐, 这样就可以请求给她的手拍张照。因为,因为……她的手……”
白鹭洲的目光还落在那些戏水的人身上。
池柚叹了口气。
“她的手,和您的好像。”
白鹭洲望向远处的眼睛忽然忘记眨动了一秒。
池柚捡起一根枯树枝,在面前的砂石滩上随手划动着, 声音很小很糯。
“一直很想拍一张您的手, 您睡着的时候我不能拍啊,因为那样不尊重您。您醒着的时候我也不敢, 您是边界感比较足的人, 我想,碰到都不可以的话, 您应该也不会愿意让我拍照的。我……不会画画,找不到什么能留下它的方式了, 我就是觉得……很难得,那么像,夏姐姐也不介意,那就……”
白鹭洲偏过一点头,用余光看着池柚的枯树枝在地上划动。
池柚还在嘟嘟囔囔地解释。
听着那语序有点黏糊混乱的解释,白鹭洲忽然发现,池柚无意识划着的,是一条熟悉的纹路。
细细长长,蜿蜒而下。
中间开始分支,仿佛分流的小溪,水流绵绵,映着冷月和满空星辰。
运着风,运着露,淌向未知的远方。
白鹭洲认出来了。
那是自己右手手背上,血管的形状。
枯树枝轻轻地划开细密的沙石,窸窣声响沿着一寸一寸的摩擦而起。粗粝的质感,像是同时落在了她的手背,顺着她的血管,一点一点,紧紧地抚摸下去。
她的血肉深处开始发痒。
然后枯树枝每走一厘,她耳后的鸡皮疙瘩与红晕也铺开一厘。
白鹭洲闭上眼睛,左手覆上了右手的手腕,轻轻攥住。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明明那个人坐在离自己有段距离的地方,也没有碰到自己,只是拿着一根最普通不过的枯树枝在地上划了几下。可她好像在被陌生的指尖触碰,山风带来温度,流水像被搅乱的血液,酥麻的错觉沿着手背向上,顺着某一条去往心脏的血管,缓缓奔腾。
或许奔腾不该配上缓缓这样的副词。
但就是这样的感觉。
不像河川,更像是海洋。
里面的浪花慵懒地翻起小卷,不紧不慢地,侵蚀向海岸线。
白鹭洲发现,来到这片丛林一天了,她这一秒才开始享受周围的一切。
虫鸣,溪流,人群,篝火,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