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撂下,好似卡了严柯喉咙。
他吃着严家的米,被一声声“严二公子”捧着长大,严赟铎说得也没错。他如此强烈地希望证明点什么,但有时候无法把“自己”和“严家”掰得那么清楚。教他功夫和兵法的,是退下来的禁卫统领,普通人家便是肯花钱,也找不到这样的师父。军中考马术,平民子弟进了军营通过考核才第一次摸到马,而他早在能走路的年纪,就有了自己的宝马,马厩里一水儿油光水滑的良驹,专人饲喂,专人训练。他吃着严家的好处,想吐是吐不干净的。
严柯懂事之后硬撑着不愿掺和父兄的大事,又暗暗鞭策自己成长得快一点,他能自立,也许父兄就没什么可说。可惜,大概还是不够快……任他再怎么努力,旁人看他还是严家二公子,打磨自己也不过是为给建安侯的大业再锻一把好刀。
严赟铎觑着他脸色,语气又缓了一缓:“你跟阿沐走得近,她最信任你这个二哥。丫头年纪大了倔得很,我让她把顾亡赖送的坠子给我她还不愿意。你去劝劝。”
严槿当场就被踩了尾巴,好似妹妹捅破了天:“我去要!丫头不知轻重!留他送的东西做什么!找晦气。”
一个坠子的事,严柯沉着脸拦住兄长:“我去。”
若是大哥过来,小妹少不得要再被骂一通。他不愿信顾衍誉真的算计自己妹妹,却也禁不住要想,顾衍誉去找严沐的时候在想什么?他知不知道眼下这个情形如何微妙?
那不成器的混帐,要说他好,也不知道好在哪里。会的都是些吃喝玩乐的把戏,冬日一到,他见得最多的是他在暖阁中,歪在漂亮侍女怀里不肯动的现眼模样。说他不好,除了恶名在外,倒也没什么真的不好。他混帐但不眼瞎,混得令人扼腕,却没有哪桩事做得真的令人生厌。他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混球,很偶尔的,会流露出那么一些瞬间,叫严柯觉得此人是很不一样的。
严柯往妹妹那里去,一路走一路琢磨顾衍誉的事。脑子里想起最多的画面却是顾衍誉叫他“严兄”的样子,惹了祸事求他帮忙的时候一脸怂相叫“严兄”,高兴了就声音上扬喊“严兄”,带点乐临地方口音的尾音像个小钩子。严柯还能记起从前得知他随军回来,顾衍誉策马去城外找他,献宝似的,给他带一只刚出炉的香酥鸡。他是严家二公子,不缺逢迎讨好他的人,但一个活泼有趣的朋友,实在又是难得的。最初只是交集避无可避,后来这个人在他身边好像成了一种习惯。
他去严沐那里讨了坠子来,临走的时候严沐问他:“哥,我真的做错了吗?”
严柯一时答不上来。他不知道什么是“错”,也定义不了“对”。如果她没错,要回这一对坠子干什么?如果她错了,错在何处?他稍微一想,这些道理根本不该说给严沐听,小妹若哪一天像大哥那样满口家族家族如何,他顿觉气血不畅。严柯轻拍一把妹妹的脑袋:“大人的事,你有什么错不错的,安心睡你的觉。这两天少招他们就行。”
严柯回了自己房中,抱着半坛子酒在窗边对月而坐,他拎起那对坠子在手里晃一晃,金珠撞到镂空的金球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兴许酒劲儿上来了,眼前看不太分明,恍惚间他看到顾衍誉那张脸,碧玉镶金的耳坠就在顾衍誉那张脸旁边晃荡,衬得本来就有些女相的面孔更加妖异,那个“顾衍誉”在问自己:“严兄,我好看吗?”
严柯给自己吓了个激灵,看来酒是乱人心神的坏东西。
他囫囵想去睡一觉,没过夜半再次吓醒。黑沉沉没有点灯的房间里,严柯醒来沉着一张脸。这次他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了——跟顾衍誉玩得再怎么好,这个人再怎么对他脾气,也不至于多喝了两杯酒,就把人引到自己的春梦里。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顾衍誉本人正在看话本,打了个喷嚏。嘉艾问她是否要找杜衡过来看看,顾衍誉摆摆手,不过又是癸水将至。这么多年鞭策杜大夫想办法,也没给她个彻底的办法。大概有些毛病能治,有些啊,就得是靠生熬了。
嘉艾好心提醒该休息,明日还约了去聚贤阁跟公子哥儿们聚会。顾衍誉将书盖在脸上,无声无息躺了一会儿,想装作自己死了。
嘉艾过来收走她盖在脸上的书,顾衍誉动也没动。嘉艾小声:“睡吧,主子。”顾衍誉应了一声,拱进被窝里,腹内凉飕飕刮过冷风。估计没有第二个“男人”需要经历这种事,顾衍誉心说我可真是见多识广。
第15章 她的手拢进袖子里,好似畏寒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