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晦吃得慢,还剩一大碗。
他吃面时有个习惯,会看着墨玉笙先吃。估摸着墨玉笙不够,他会蚂蚁搬家一筷子一筷子将自己碗里的面挪到墨玉笙碗里。
元晦嚼着嘴里的面,问道:“慕容叔有什么急事吗?怎么走得这么匆忙。”
墨玉笙道:“他没有,我有。”
元晦奇道:“什么事?”
墨玉笙汤足面饱,将碗往前一推,“还债。”
元晦一头雾水,反问道,“还债?还什么债?”
墨玉笙笑而不语,只定定地看着他。
元晦忽地灵光一闪,低头风卷残云地将碗中汤面一扫而空。
吃过晚饭,元晦顾不得收拾碗筷,匆匆进屋取了件薄披风搭在腕子上,跟着墨玉笙出了门。
两人并肩而行。
天还没黑透,尚有一丝残阳斜挂西山。
元晦道:“现在去看夜光草,应该不早吧?”
他难掩兴奋,连眉梢都添了几分喜色,显得异常灵动。
墨玉笙忍不住逗他道:“你倒挺会记账。挺好,将来墨家内务交与你打理,再放心不过了。”
元晦耳根微微发烫,明知这不过是句无心的玩笑话,他还是难以自抑地反复琢磨:“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内务,这莫不是……女主人的活儿?”
一炷香后,两人来到一处山丘。
墨玉笙所言非虚,此处的确是绝佳观景点。
这处山丘与乱子林接壤,如一柄长剑斜插入乱子林深处。山丘地势低,尖端处高不过一丈,佝腰就能碰触到毛芒乱子的花冠。
两人在山丘边缘坐下。
花穗感知到有人靠近,缓缓后移。
元晦将披风搭在墨玉笙肩上,问道:“我看这天色也快黑透了,怎么还不见她发光?”
墨玉笙故弄玄虚道:“这儿的夜光草有小姐脾气,需托人捎话才愿出门见人。”
元晦不太能分清这是句玩笑话还是实在话。
一来神农谷奇珍异兽多,委实不应以寻常眼光看待。
二来光是与墨玉笙比肩而坐就足以让他如梦如醉了,他实在转不动脑子再去想些有的没的。
元晦微微侧头看向墨玉笙,满眼含笑,“那你快托人和她们说一声。我都等不及了。”
墨玉笙笑道:“看不出你还是个急性子。”
等到黑夜收了最后一线夏光,墨玉笙忽地抬手,一股温吞吞的真气自掌心而出,扫入身侧草丛。
一群流萤受惊,四散开来。
流萤提着尾部的灯笼,散入无边黑夜,有几只误入乱子林,打翻了身后灯笼,荧光泄了一地,浇在毛茸茸的花穗上,着了光。
先是点亮了一棵,而后两棵,而后三棵,片刻后,两人足下成了一片星海。
夜风拂过,薅走一团茸毛。
墨玉笙眼疾手快,截了胡。
茸毛忽明忽暗,好似一颗星辰。
墨玉笙摘了这颗星辰递给了元晦。
元晦捧在手心,久久无法移目。
他忽地低声道:“师父,我等你等得好苦。”
撕心裂肺的苦。
墨玉笙心头一酸,面色如常,“我这会儿在你身边,抬头多看我两眼不就成了。”
元晦没有抬头。
他双瞳中含着两团星光,半明半昧。
元晦轻声道:“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雨。我起身去你屋里关窗。然后,我发现你没了鼻息。我当时害怕极了,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墨玉笙不知道那个雨夜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睁眼时看到的元晦。
二十岁的少年郎,就像株不见阳光的植物,活着,将一点点的绿色熬得只剩下枯黄。
墨玉笙抬手想在元晦头上轻轻乖一下。他犹豫再三,到底没有下手,只是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墨玉笙故作轻松道:“乌鸦嘴,你师父这不活得好好的吗?别学你慕容叔,成天伤春悲秋,晦气得很。”
元晦缓缓抬眸看向墨玉笙。
两湾如水的眸子泛着盈盈波光,里面满满当当盛的都是墨玉笙。
掌心的星光打在元晦的侧脸,光影将他俊秀的面庞切割成两半,一半忧伤一半深情。
元晦似乎是笑了一下,“这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你远离我。再有一次,我可真的就疯了。”
墨玉笙心头狠狠一颤,面上却不见波澜。
他伸手在元晦额间重重弹了一下,笑骂道:“好端端一个青年才俊,成天疯啊死啊的像什么样。”
元晦避之不及,被弹了个正着。他捂着红痕,幽怨地看着墨玉笙。
墨玉笙道:“痛吗?痛就对了。这样才能让你清醒。”
元晦苦笑。
方才有那么一刻,他心头压抑的情愫几乎要破土而出。情深意重,重到这副凡人之躯已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