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不多,表情寡淡,身上除了佩剑,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切都恰如其分,哪怕腰间多一块吊坠都会坏了这份清透。
而孙三最为忌惮的,就是这份清透。
孙三水性极佳,平日里除了花天酒地就是下水松筋活骨。
他深谙水之道。
看上去凶险的浪潮,不一定会要人命。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是藏匿于风平浪静下的暗流。
元晦平静地听完侍女们的见解,淡淡地看向郝张二人,“郝文青前辈与张云鹤前辈,二位怎么看?”
冷不丁被点名的二人先是有点懵,继而有些惊。
他二人与苏曦本人几乎没有打过照面,即便有也是孩童时期。
那个年龄连记事都难,他是如何做到将人与名对号入座的?
另一边,孙三微微眯起了那对精明又多疑的鼠眼。
他何时与郝文青张云鹤勾搭上的?
一点红镖局十五处分桩的一把手几乎都是苏令旧部,他私底下又盘活了多少人心?
他咬了咬牙,忽地厉声道:“来人,将这两个不说人话的贱婢拉出去掌嘴。”
在身后待命的家将迅速出列,将两个命贱的侍女丫头拖了去。
“下人们见识浅又好乱说话,是我孙某管教无方。”
孙三从满脸的横肉间挤出几丝笑意,“只是少主说借,实在生分。当年情况危急,镖局群龙无首,我被拱上这位置不过是权宜之计。在位七年,我一直以代东家自居,代的是兢兢业业,没有一日安眠。如今少主归来,我正好可以卸了一身重担,睡个久违的安稳觉。”
孙三顿了顿,看向郝张二人,“二位愣着干嘛?”
张云鹤镖师出身,跟着苏令一步步爬上镖头的位置,即便现在身居高位也始终保留着走镖人的热血与侠义,他向元晦抱拳道:“少主归位,乃一点红镖局之大幸。”
郝文青长了八百个心眼,他斟词酌句道:“郝某誓死效忠一点红。”
元晦轻轻地笑了笑,“孙叔言重了。我与父亲不同,胸无大志,不懂走镖,也不会经商。只是我有点私事,要借用天网。此事高度机密,对外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我需以东家的身份拿到天网直属调度权。事成后,名分与血麒麟我会一并归还。”
他顿了顿,“一点红镖局,比起我,更需要孙叔。”
这番话,是肺腑之言。
元晦对苏曦这个身份没有太多留恋,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待在春山镇与墨玉笙长相厮守。
然而此话落在孙三耳中却有如放屁。
他一个鸠占鹊巢的人尝了甜头都不舍得再挪屁股,那苏曦真是什么神佛转世,要散尽家财普度众生?
笑话!他孙三活了快五十个年头,披着人皮的恶鬼见过不少,活佛连个影都没见着。
孙三心底冷笑连连,面上却心平气和道:“我这就命人准备告示,昭告各部。”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物,“这是青鸟磁石。请少主收下。”
元晦抬手接下了这枚青鸟磁石。
…………
元晦走出孙府时,日落已近西山。
夕阳将他的身影投射在青石板上,拉得又长又细,显得格外单薄。
元晦拐入一条小巷。巷中昏暗无人。他背抵白墙,低头缓缓吐出口气。
他原是临时起意,没做什么万全准备。
得知墨玉笙身中剧毒也不过半月有余。
寒箫子,狐媚娘,司徒府,中原楼,马蹄莲教,他被推着一步步走到这里。
他让寒箫子将黑风孽海带到跟前,却不会在他身上押全注。
他输不起。
为保万无一失,他要启用天网寻人。
然而他心底有一面明镜。当年苏令通过天网四处搜查也没能打探到的归魂册下册,很有可能不在黑风孽海手里,甚至不在任何人手里。
如果那样,能供它藏身的也只有那处了——长白山殿的武库。
元晦缓缓提起右手,将手心摊开在面前。
这只手白净纤细,指腹有一层薄茧,拿过剑持过刀,宰过家禽,还没有沾过人血。
或许不久的将来,将由它,掀起江湖的腥风血雨。
元晦倏地将掌心一合,翻身上了墙头。
他还有第三件事要做。
给墨玉笙捎一口白玉方糕。
白玉方糕是苏州有名的小吃。那日在汴州羽庄,他记得墨玉笙提过,曾在苏州待过一段时间,喜欢上了苏州甜点。
城南鹿角巷有一间不起眼的糕点铺子,元晦每每想念一口甜,都会穿过大半个苏州城来这里。
糕点铺子成百上千,他唯独钟意这一口。
人会忽然间没来由的爱上一个味道,一个人。
却极少有人像他这般,爱上了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