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他们在某些年节,或是特定的场合里,也一块儿吃过饭,但那要么隔着十万八千里,要么各自高冷不搭话,要这样面对面地吃顿家常饭……晏在舒就只能把记忆拨回到六岁前,在“晏尔玛”超市里玩的那场过家家了。
好在都很安静。
安静吃饭,安静喝汤,甚至没有人去拿手机,晏在舒只能把这归于孟揭的餐桌礼仪到位了,而她自己,经过了一晚上的跌宕起伏,终于也在这相对安稳的时刻,有了那么点儿精力,去回想这整件事。
晏在舒一直有个误区。她觉得自个儿算是自立的,算是见过点世事无常,也算是有点社会经验,而孟揭就是个埋头学术、嘴毒话少,不善也不屑于处理人情世故的这么一个人。
这么一个仙儿。
可他今晚行云流水的处事方式又让她意识到,她还是一个被托举式教育养大的,长期处在相对安全的社会环境里的女孩儿,而她对于孟揭长期的偏见和误解,带得她对他的整个认知与判断都产生了偏差。
他确实很挑剔,嘴毒,苛刻,强迫症,高标准,平等地藐视所有人,活得像个靠芯片运行的且具有隐藏反社会人格的高等机器人。
在会议室里,他掌控着谈话节奏,一度尖锐到到近乎逼问的程度,摧垮对方心态,折磨对方意志,但也会顾虑到对方的家庭状况与动机,因为一个无依靠的妻子和一个稚弱的孩子,在情与法之间,找了一条折中的路子。
可能经过今晚,俩人有了那么点过命的交情,晏在舒竟然觉得,孟揭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
吃过饭,孟揭在冲碗盘,冲完一一搁洗碗机里,晏在舒没好意思干坐着,但那祖宗压根儿不让她靠近灶台,就好像她是个什么厨房终结者。
晏在舒只好左右看看,说:“那你忙着,我上楼去了啊。”
“行,”孟揭砰一下关洗碗机门,转身擦手,“药盒在房间沙发边,蓝白色,有标识。”
洗碗机运行声音不大,岛台吊灯是熏熏的暖色调,孟揭个儿高,站在灶台边几乎要顶到吊灯了,他就这么站着,擦手时,指骨节上的伤口在纸巾里若隐若现,创可贴刚刚揭掉了,晏在舒看了眼,那伤口果然发红发肿。
这一幕落进眼里,晏在舒哪好意思撂下他自己上楼。
“我去拿吧。”
孟揭淡声应:“谢谢,手不方便。”
“……”晏在舒闷声,“那我再帮你上药?”
“不耽误你回房间吧?”
晏在舒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
“不耽误。”
孟揭慢条斯理倒了杯冰水,再补一刀,“我房间没锁。”
这人!
晏在舒猛地转头,还在惦记她房门落两道锁的事儿。
***
庭院灯渗进餐厅里,把晏在舒的身影打得很薄,她夹着酒精棉,轻手轻脚地处理孟揭手上的伤口,消毒一遍,就问一声:“痛不痛?这个力道行不行?”
不是关心,是怕孟揭跳起来把她打一顿。
而孟揭也不是个会来事儿的,点个头,嗯声:“手法挺糙,专业选定了吗?别选医,对你就业前景不好。”
晏在舒手一抖,差点儿一指头戳下去,抬头瞟他一眼:“……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不怕痛,跌倒从来不哭。”
“回去有偷偷哭。”孟揭没什么表情,懒懒看着沿着指节上下滑动的酒精棉。
“偷偷哭?”晏在舒相当震惊,“我怎么不知道?”
“你没问。”
“我……”
“而且你转眼就忘了,第二天还要教我跳山羊。”
“……”行吧,算了,晏在舒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什么德行,她换一团酒精棉,把他骨节和指背的蹭伤都消毒过一遍,挨个上药。
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游走,孟揭没怎么感觉到痛,眼睛低垂着,从这个角度,晏在舒完全暴露在孟揭的视线范围内。
他可以看到晏在舒眼皮上细细的血管,那睫毛轻微颤动,在眼睑筛下一片阴影,那颗小小的红痣就安安静静睡在阴影间,仿佛揉一把,就会醒过来咬他。
他转开目光。
“行了。”
晏在舒把医疗垃圾收好,洗手,擦拭,孟揭还在岛台边坐着,肘靠着膝,在滑手机看一些学报。
晏在舒拉冰箱,拿了一杯气泡水,拉环弹开,她单方面地注视孟揭,在气泡噗呲噗呲上涌的时候开口:“好看吗?”
薄荷味儿的气泡水,闻起来都又凉又冲,偏偏讲得含笑带柔,她指的是上药时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