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隔帘的第十分钟,在这一道手势的示意下,晏在舒和孟揭才有第一次眼神联结,他们同时弯了身,听见孟老爷子嘶哑着声儿,说。
“……好好,好好儿的。”
那眼神很浑浊了,很疲惫了,这辈子挽过狂澜于风雨,也扶过大厦于将倾,到了还是记挂子孙的姻缘。
可能是老糊涂了,孟非石想,人老就不能免俗,鬼门关走过一遭豁达的人会更豁达,遗憾的人会更遗憾,他看着这俩孩子,就像在照一面横跨五十年的镜子,所以,怕啊,怕他们年轻气盛,怕他们重蹈覆辙,怕他们一悔就是半生。
孟揭伸手,在老爷子手背拍了一下,跟在电梯里拍她的样子多像,孟老爷子嘴角延出很淡的笑,手指头还在吃力地抬着,可晏在舒伸不出手,她觉得那眼神像看不见的绳索,一圈圈套住了她的脖颈。
她没受过这样强烈的注视。
就连十八岁生日那天,孟老爷子带着礼物出现在家里,撂下那颗隐形的炸弹时,她也没觉得这件事的压力大到让人难以喘息,顶多是对长辈爱牵线搭桥的心理感到无言,而那时候,她耳边听到的声音也大多是调侃的、艳羡的、祝福的,没有无形的压力碾在她心口,碾得她呼吸滞闷。
明明是场一段结束为前提的情侣关系,她要怎么对着这样一位老人说,好的,我们会天长地久,我们会白头偕老,我们会有光明的未来。
不能的。
此时此刻,她跟孟揭是实打实的男女朋友,她可以做到“孟揭女朋友”的种种礼数,就像孟揭对待她阿嬷一样,这是接受这段关系就必须要承担的连带责任,但这段关系有终结的时候,她不能撒一个有关未来的谎。
进退两难。
孟揭也察觉到了她这一刻的欲言又止,看到她蹙起的眉,而他反应也快,借着察看输液袋的余量,拉开了隔帘,叔伯们进来,叫护士的叫护士,打趣的打趣,你一言我一语,搅散了这阵沉闷的气氛,也打断了晏在舒即将出口的话。
时间不早,外面下着雨,一阵阵的雨脚扑在窗边,孟介朴让孟揭送她回,晏在舒跟长辈们一一告别,大家的叮嘱很多,关怀也很多,孟三叔甚至陪了一段儿,送他们下到停车场才走,明明白白是对自家孩子的态度。
从前不这样的。
晏在舒感受到额外的重视,也感受到这段摆在明面上的关系被突然推进一大步,落差感和失衡感接踵而至,带出一股非常明显的不适。
是孟老爷子病中漏了什么口风,还是他们擅自揣测了老人家的心思,晏在舒不知道,但她上了车,却没有扣安全带,她握着包链,看向空无一人的停车场。
“我们先回去。”孟揭发动车子。
“孟揭。”
“这个点路上堵,你要在外面吃了再回也可以。”孟揭回。
“我说。”
“去嘉懿附小的海鲜档喝粥?天冷正好……”
三次头不对尾的对话过后,晏在舒终于转头看他:“我们什么时候跟家里讲清楚?”
驾驶座边的车窗没升上来,又冷又潮的空气漫进车里,孟揭听完这话,打了一根烟,烟雾从他手掌往外逃,他百无聊赖地挥了挥,顷刻就散在了风里:“你的意思呢?”
孟揭显然对这种变化早有感知,不论是电梯里那一拍腰,还是孟介朴那句“你也有两天没见爷爷了”,都能看出他的知情度,但是他没说。
所以有了今晚这一场猝不及防的见面。
而晏在舒知道怎么调解压力。
这个圈子那么小,里外分得那么清明,他们关系产生的根源在哪里,也就势必要受到什么影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她从前忽视了这个问题,她以为他们的关系可以持续到双方都具备相应的底气之后,再合理结束,但今晚的事情点醒了她,也足以让前三个月被荷尔蒙把控的脑子瞬间清醒。
“尽早吧。”她给了个模糊的回答。
孟揭说:“如果你的出发点是今天这事,那我告诉你,老爷子路还没走到头,没到你内疚到立马要撇清关系的地步。”
“我不是因为这个,”晏在舒皱一下眉,而后又纠正了一下,“不全是因为这个,这件事顶多算个导火索,但我们的问题仍旧在的不是吗。”
孟揭这会儿还肯耐着性子讲话,试图握她的手:“家里不是我们的问题,你别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