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今行的位置在最末,抢跑不及,干脆等同窗们都散了再上前。
他想起那只山雀,转头一看,长了翅膀可自由来去的小东西已无影无踪。
没有雀儿可逗,他站起来,把离自己最近的那扇窗上吊着的竹简给取了下来。
刚入学那天他就想看看写的什么,当时没机会,其后进了讲堂就读书,下学又立刻去食舍,从二月到九月,竟一直没能看成。
三尺长的泛黄竹简沁着风凉,他举在光下,仔细看去。
却有人顺着他的目光念了出来。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他看向一旁的少年,“不是在和李先生话别么?”
“两三句就够了。”裴明悯笑道,毕竟人多,一个人不能一直占着先生。他指着竹简,“昔时谢太傅问其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谢幼度便有此回答。”
“此一问一答,后世释义有不同。”贺今行把竹简挂回去,一边说道:“一说养才之趣,一说为官之道。”
“为什么不能都是?时局易变,兴衰交替,进退二字,世家大族皆逃不过。但不论族运如何,人才是根本,也唯有养才于内,才能盛时长久,蹇时蓄势待发,总不至于没落消陨。”
秋日午后的阳光清澈且温暖,裴明悯负手而立,凉风里衣衫微动,身姿却坚定而挺拔。
贺今行的目光从窗外那一顷绿竹移到他身上,颔首道:“你说得对。芝兰玉树,当如君耳。”
“莫要打趣我,我的修行还长着呢。”裴明悯来牵他的手臂,“走吧,先生身边空下来了。”
与李兰开道完别,两人准备离开,半道上却被人拦住。
身形微胖却面如圆盘的少年向他们作揖,然后对其中一人说:“贺今行,你什么时候出发去宣京?”
“明日就走。”
裴明悯:“这么急?”
贺今行点点头,复又挑眉道:“苏兄有什么事但可言明。”
“嘿嘿。”苏宝乐用帕子擦了擦额头,带着一点讨好的笑:“我一人上路有些害怕,所以来问问你,能不能同去。”
见对方只看着自己却不说话,他又赶忙加了一句:“一路花费我都可以包了,只要你让我跟着就行!”
“你这样说,我反倒要怀疑你用心了。”贺今行玩笑道:“旅费平摊就好。只是我还有一位朋友同行,若你不介意,就劳烦你明早雇一辆马车来。”
“当然没问题!你带几个人都行。”
“那好,未来一月有赖苏兄包涵,我先在此谢过。”
“不敢不敢,该我多谢今行才是。”苏宝乐大松口气,轻快离开。
另两人在后,行至山门,裴明悯道:“家祖年事已高,我得陪他过了年,才能上京。你路上小心。”
“放心吧,”贺今行竖起一掌,刻意压低声音:“我必三思、三思再三思,九思而后行。”
裴明悯被逗笑了,“倒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我会给我父亲写信,你若在京里遇到难处,可上裴府找他。”
“好啊,公之父宰执天下,即为天下人之父。若真有事,我必不会忸怩。”
“但愿如此。”
二人在山门前拱手作别,贺今行目送马车驶远。
日头尚挂在中天,但秋日昼短,他得抓紧时间。于是几步跳下阶梯,向着稷州城大步奔跑而去。
他要去问问江拙,要不要一起去宣京。
至于对方是否中举这个问题,他倒没有细想,在潜意识里就认为对方一定会中。
想让他一起上京,是因为除了能够互相照应之外,也可减轻各自开销。
江拙正在巷子里翻自家晒的豆子,见到他也很高兴。上午他在贡院前等了许久,没等到人,才恍然对方是西山书院的学生,是不必亲自来看榜的。
但这些话不必再说。
贺今行没看到多余的竹耙,便蹲下来把边角滚出围席的豆子给捡回来,一面说了自己的打算并邀他一起。
江拙有些心动,纠结许久,最后还是拒绝了。
“冬小麦就要下地,播完还有些药材要种,家里劳力不多,我还是留着帮一帮忙吧。”他也蹲下来,和贺今行隔了一地豆子面对面。
后者迟疑道:“你既已中举,应当不差人帮忙。”
“我爹还不知道呢,他近日一直泡在江水边上,今晚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江拙抱着竹耙,歪头靠着长杆,“他不喜欢欠别人的情,街坊邻居一顿饭都不肯收,更别说……”
他停下来,闷声笑了两声,“我爹就是那种,天降馅饼砸他头上,他不仅要把饼扔出去,还要破口大骂这贼老天害他的人。”
他说完双手合十,低声道:“苍天在上,恕小子不敬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