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71)

他轻轻地点头。

他明白过度的悲喜都是己身加诸于己的臆想,看似深情,实则虚渺,所以从不沉溺在任何一种情绪之中。

但有些事有些人,无论时隔多久,想起多少次,都不能减轻一丝一毫的悲痛与惋惜。

过了一刻,贺长期臭着脸出来,“药抓好了没?”

“好了。”贺今行举了举捆在一起的几个大油纸包。

前者拍了一锭银子到柜台上,“那就赶紧走。”

贺平追出来,笑呵呵地,“慢走啊!”

临到门口的贺长期还是忍不住,回身问:“前辈是不是脱身军伍?”

不待贺平回答,贺冬掸了掸衣袖,“我们?我们在十六年前,那可是一等一的精兵。”

贺长期嗤笑一声,“又开始吹牛了。十六年前?青壮就退伍回家种红薯的精兵是吧?”

“啧,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爱信不信。”贺冬赶苍蝇似的挥手,“赶紧走。”

待两名少年牵着马走远,他拍拍贺平的肩膀,“我们也赶紧收拾收拾,有活儿了……你怎么还在笑?有什么好笑的?”

“这难得看到个好苗子,还是我们这边的人,那不得高兴高兴?”贺平跟着他一起收拾,“哎,你还不知道吧,那就是贺驹的儿子。好小子,老子差点没打过。真是刀吃灰要钝,人吃灰要萎。若是秦……”

贺冬捂住他的嘴,厉声道:“慎言!”

他呜呜点头,举起双手示意,才被放开。

两人快速打点好,“啪”地关上门,仅剩的那只门环抖了几抖,摇摇欲坠。

从后院出去,再翻过一条巷子,就是稷州高耸的城墙。

这厢,两名少年按原路穿出去。

午时早过,街上民众比来时多了些,不少人搭着梯子修缮屋顶,或是处理被暴雨损坏的物什。

行道尚是湿的,路旁大树也是湿的,晴空之下,一切都呈现出湿漉漉的清澈。

马儿优雅迈步,蹄声哒哒,牵着它的少年把缰绳虚虚挽在手上,伸了个懒腰。

“好累。”贺长期语气散漫,仿佛随口一问:“说起来,你娘姓什么?”

“绷紧了,陡然放松下来是挺累的。”贺今行慢慢接了他上句话,才回答下一句,“我娘啊,姓谢。”

贺长期收回手,攥紧了缰绳,马跟着停下来。

他看着贺今行还没开口,后者就笑了笑,“大哥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四婶也姓谢。”对方推着他继续走,“可天底下这么多姓谢的,难道人人都是清河谢?”

他抿了抿唇,“巧合?”

“是啊。”贺今行答得轻快,在一块上马石前停下,看着前方宅邸的牌匾,放松地说:“终于到了。”

两人让小厮通报。

少顷,裴明悯赶出来,“你俩可让我们好生担心一场。”

他走得急,燕服大袖随风舞动,竹篁一般的颜色染了风,仿佛也湿漉漉的。

贺今行伸臂迎他,“半路遇洪水,就没回得去,也没法传信给你们。”

他把这两兄弟好生看了看,莞尔一笑:“人没事就好。”

别院玲珑,张厌深站在厅外檐下等他们。

他微微佝偻着背,神态慈祥亲和,如等待子孙归来的寻常老人一般。

几人在堂上坐下,贺今行大略说了昨日傍晚到今日午间的事。

裴明悯赞他们侠义勇敢。张厌深却问他们有何感触,他点了贺长期,“长期先说。”

身材高大的少年靠着椅背,低着头,“没什么特别的,就像平日习武上课一样,该做就做了。”

轮到贺今行,他说:“我觉得惋惜。沿湖那么多村落,就算人没事,财产也肯定会遭受损失。”

因缘巧合,他和大哥能叫醒一座村落,但那些没有被预警的呢?

他垂下眼,开始思考昨夜的情形,要怎样做才能让更多的人免于遭难?

“人活在世,不能只有一具□□。”张厌深点头,“沿湖百姓以后的生活无可避免会受到影响,但受影响的程度却是可控的。”

裴明悯不假思索道:“官府会赈济,民间有捐献,一定可以帮他们渡过此次难关。”

“渡过又如何?伤害、损失真能完全挽回吗?为什么不能从源头上避免,按期疏浚河道就那么难吗?”贺长期仰头看房顶,雕花的梁木视感冷硬,却远不如夜雨冰冷无情。

他又说:“我小时候遇到很多办不成的事,总觉得等长大就好了。然而越长大,办不成的事越多,每一桩每一件,都在嘲笑我无能为力、愚不可及。”

厅里安静了一会儿,张厌深按着扶手起身,“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少年长成人,总是伴随着痛苦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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