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淳懿负手道:“本侯并非否认将士的付出,只是作为朝官参与庙堂决策,必须去思考这些问题。民与兵,孰轻孰重?再者,以西北军现存兵力,能否守住累关都堪忧。若是累关失守,将被战火波及、流离失所的中原百姓,比之西北三州,孰多孰少?”
兵者诡道,裴明悯直觉他说得不对,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天下大局,不可兼顾之时,有失才有得。”嬴淳懿看出他的不赞同,收回话题,“譬如顾横之,舍了南越探囊取物般的军功,才有机会踏入西北的战场。”
“夏忙将过,朝廷就要进行征发。征多少的兵,就要点多少将。顾氏在南越进无可进,助义军剿逆不过锦上添花,在西北却有许多新的可能。”
他接到南越的军报,很快想到这一层,便打定主意等着顾横之进京。
“横之他……”裴明悯想说顾横之不会这么想,但忠义侯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顾氏在南疆已然无可进,这对顾家人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斟酌后确定道:“横之绝不会为立功而请战。”
如果他来,必定是为别的东西。
“动机并不重要。”嬴淳懿从容笑道,“将领立功,不过在不同地方,打赢一场胜仗或是十场胜仗。但王侯要立功勋,却是要开疆拓土,收服四海。”
他注视着对方,沉声道出今日目的:“裴四公子可愿与某携手,助某一臂之力?”
裴明悯被请来时便有所觉,坦然拱手道:“侯爷抬爱,然涧与侯爷不是一路人,难走一条路。”
被拒绝得直截了当,嬴淳懿也不恼,脸上犹带着笑:“大道万千,不可同往,何奇之有?但道不同,却不妨共事。南越方面,本侯还需和裴侍读守望相助。”
“涉及公事,下官自当尽心竭力。”花廊即将走到头,裴明悯不再多留:“下官还需去看望云时先生,就此告辞。”
才将升任翰林侍读的年轻公子走向藏书楼,去寻在此坐馆的路云时。因为江南水患筹捐,借读荟芳馆的士子们对他并不陌生,今年出使南越之行更是让他声名鹊起,很快便有人看到他,上前与他攀谈。
公主府的长史走上来,向自家主子请示,可要动用别的办法。忠义侯毫不在意地摇头,目光移开,环视偌大的馆阁。
凉殿中,水榭里,宽檐下,士子们三两结伴,切磋学问之余,免不了议论当下的军政形势——荟芳馆没有外面“莫谈国事”的规矩。抬眼偶见忠义侯,或惊喜或沉稳,都恭敬地向他见礼,胆大者甚至来请他评判。
风吹过太阳下的凌霄花,洒落一肩摇曳花影。
嬴淳懿听完士子们的争议,说:“不如办一场文会吧。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有争议也可一并解决。”
命令传达下去,侍从们迅速地行动起来,铺排好席位。文会将开之时,长史匆匆来报:“谢大人的消息,禹州那边说,柳从心要回来了。”
嬴淳懿在众人目光下动作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示意大家自如即可,起身而去。
数千里外的禹州湾,落日淬红海浪,庞大的船队载着从远洋获得的巨额财富,缓缓泊进港。
领头的船上放下舷梯,第一个走下岸的年轻男人身着麻衣,臂缚白绦,裹着黑色头带,全身素净,只腰间挎了把短刀。
掩在人群里的秋玉第一时间竟没能认出来,好一会儿才恍然,喃喃自语:“高了些,瘦了些,晒黑了……大当家的,他们平安回来了。”
她按着心口。平安回来已是不易,吃过的苦,遭过的罪,只能记在心里。
衙役们开始清场,等候的禹州府官员们迎上去,含笑问:“可是柳当家的?”
“是。江南,柳从心。”男人打扮就如本地时常出海的渔民一般,然而一开口自报名讳,中原内陆水乡的味道,就冲散了那股久居船上的海腥气。
话短,语调生冷,气氛陡然凝滞。
紧随在他身后下船、年龄稍长一些的男子走到他身边,笑眯眯地向诸位官员拱手:“浮山齐子回,见过诸位大人。”
浮山齐氏,是本地的望族啊。官员们缓和许多,哈哈笑着,将人迎去早就准备好的盛大的接风仪式。
宴席到深夜才散,船队抵达的消息却早已飞向四面八方。
柳从心去了知州安排的下榻之所,果然有美姬等候。他从前就厌恶这样的应酬,如今连敷衍也懒得费心思,转头就去了隔壁齐子回的屋里。
但他没有提不爽快的事,好似专门来问:“先生回家,还是回小西山?”
“这么着急进京?”齐子回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咱们多久没睡过好觉了,歇两天不会影响行程,养足精神,才能更好地去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