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519)

因无人开口而显得粘稠的安静中,明朗的天空变得阴沉,雨点落下来,滑过树冠外圈的枝叶,打在榆树的周围。

西北春天多风,吹起漫天沙尘,雨水混了沙,就如同下泥浆。

陆潜辛仰起头颅,透过枝叶线隙,望那窄短天空,“你看这样的环境,若是有离开的机会,谁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

贺今行也叹气:“陆大人找我来,既然不是为了双楼,那就请不要浪费时间。”

“对,你和我的时间都很宝贵。”陆潜辛赞同地颔首,从袖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棋盘上,“我这里有一封信。但你首先得告诉我,你和殷侯是什么关系?”

贺今行下意识看向那封信,但是对方将封面朝下,没有露出一点字迹,看不到谁寄谁收。

仿佛含了西北风沙的声音在他对面响起:“他是你爹,还是你叔父?”

贺今行撩起眼皮看过去,没有答应是或者不是。

反向看回去,那一双眼睛的弧度像是弯刀,而瞳孔中一点白芒恰如枪尖袭来。

“你不否认,我就当你承认了。”陆潜辛不多纠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本就没打算问出个清楚的回答。

有些事,正是云里雾中,只有你知我知,最合适不过。

“朝中其他人不明白,但我这个出身西北的人却知道砂岭是个什么地方,发生过什么事。你既然姓贺,又回到了西北,那我就赌上一赌。”

他张开手掌,按住那封信,连着底下的棋子一起推向贺今行。

这一盘的白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哪些是正,哪些是反,谁能做劫,谁会被吃掉。乱与不乱,都没有关系。

贺今行捡起那封信,慢慢翻到正面,竟也不见字迹,只有一块被塑成弯月的封蜡,因信封已被拆过而断成两截。

他不恼怒,取出信纸展开,信上却是两种文字——大宣与西凉各自通行的文字。

他再次抬眼看向对面。

陆潜辛一直注意着他,接收到这束视线,不由大笑出声,笑过才道:“西凉人,就是自负。”

他往后靠到椅背,双手交叉搁在腿上,闲聊似的说:“以为把这么些东西送到我手上,我为了不被朝廷抓到把柄,就不得不与他们合作。”

“万两黄金,千颗宝石,百块美玉。”贺今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后看,看过一个就印下一个在脑子里,一边缓缓说道:“如此重诱,陆大人真是淡泊名利。”

“小贺大人果然是看得懂的。乱世黄金盛世玉,确实都是值钱的东西,也送了几盒来。”陆潜辛动了下拇指,不屑地嗤笑:“但纸面儿上的东西,就跟吊在驴子眼前的萝卜一样,只有蠢人才会被溜着跑。”

“那陆大人的意思是?”贺今行今日第一次皱眉。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西凉人以金银珠宝向这位被贬黜的大宣官员换取他们想要的情报。但这封信所代表的意义却不简单。让西凉细作潜入大宣境内,堂而皇之地与官府人物勾结,且送出的信勾结的人肯定不止眼前这位前任户部尚书。

这是非常重大的事故,上报宣京,朝堂上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贺侯守着西北边防线,却让西凉人潜进来,这是他的失职。”陆潜辛敛了笑,儒雅闲适的气度便淡去了许多,又因身在黯淡的天色下而显得得阴沉狡诈。

“但老夫把这封信送给你们提个醒,你们只要顺藤摸瓜把西凉的细作和大宣的奸细都查出来,再将他们的头颅连带证据送到宣京,这过失就变成了功劳。”

贺今行听明白了,“你想开复?”

借西凉派出的细作,以及一众与西凉人勾结上的同僚的命。

“不,你说错了。”陆潜辛强调道:“是陆氏想要开复,老夫如他们所愿而已。”

贺今行拧起长眉,攥紧了那封信。

陆潜辛见青年迟迟不肯表态,奇道:“小贺大人在犹豫什么?难道你觉得助陆氏开复是在背叛你的同窗,我的儿子?可你若不接我这封信,那岂不是要背叛贺侯与这天下百姓?”

“这孰是孰非,孰轻孰重,难道你不明白?还需要考虑这么久吗?”

雨越下越大,老榆树罩不住了。裹着沙尘的雨点打弯层层枝叶,砸到棋子和棋盘上,桌上,以及这两人的头上身上。

贺今行站起来,低头说:“我们会查个清楚。”

“嗯,这就对了。查吧,最好能快一些,有什么需要用到陆氏的地方,尽管开口。”陆潜辛还坐在原处,颇为开怀地说:“门厅有放伞,这是衷州人的习惯。小贺大人离开的时候也拿一把走吧,免得淋一身的泥水。”

走到雨中的贺今行顿了顿,侧身说:“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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