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122)

张厌深再次笑了笑,说:“袁娘子继续讲,不必理会旁的。”

气得王正玄一个倒仰,盛环颂在他背后接了他一把,低声说:“王相爷,您堂堂一右相,人又没含沙射影内涵你,何必计较这些,有点难看了。”

“就你大方?”王正玄白人一眼,甩袖子回去。倒是没再继续发怒,也端起范儿来,不咸不淡地乜斜那妇人一眼。

他倒不怕自己被咬出来,反正做事的人跟他隔了起码三层,保险很足。只是本来以为尽在掌控的事情突然出现意外,让他很不爽快,又在心中骂了他大侄子几句。

妇人被他乜得瑟缩了一下,但仍然鼓着勇气继续说:“直到半月前,我出庄子去采买,有几个男人拦下我,问了我好些事,又要求我替他们做一件事。我一开始不肯,他们竟找到了我丈夫那个烂人,威胁我要是不按他们说的办,就让我丈夫再把我卖到别地的窑子去。我当时特别害怕,所以就……就听信他们的话,昧着良心,诬陷了小贺大人。”

她满脸悔恨,叉着的双手快把衣角绞烂。

明德帝听完,不甚惊讶,反而有些好奇:“那照你这么说,你现在怎么就不怕了?”

妇人深吸一口气,想起前两日,裴家公子找到她的情形。

她哭着解释:“……我只是不想再被卖进暗巷那样的地方,过地狱一样的生活。人都说青天老爷父母官,父母抛弃我,青天也不照拂我,我若不自私一些为自己打算,谁来为我打算?”

裴明悯神情严肃:“你说没有人为你着想过,那今行算什么?若非他一念之善,我今日不会站在这里与你说这些。”

她何尝不知,可只有这样说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些。她捂住脸,难过得弯下腰去。

裴明悯静看她半晌,轻叹:“罢了,你可知道你前夫在哪儿?”

她缓了好久,才垂着头说:“或许在哪家赌坊吧,他是个赌鬼。”

裴明悯道:“好,只要还在外城就行。我马上派人去寻他,寻到了再找个由头直接打死,免你后顾之忧。”

她惊疑不已,慌乱道:“他,他其实……”

“怜悯要给值得的人,有些人不值得。”裴明悯打断她,一字一顿地说:“这个道理希望袁娘子能明白。”

她怔怔地点头。翌日便看到了前夫的尸体,连带那份拿捏了她许多年的已经破烂的聘书。

聘书被她放进火盆里烧干净了,然后她跟着裴家公子离开藏身之处,去见了张先生。

再然后,便是在这金殿之上向皇帝陈情。她回答说:“自从在殿上诬陷了小贺大人之后,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和痛苦之中。爹娘弃我,丈夫负我,可小贺大人没有害过我,还将我拉出泥潭。我却这样对他,简直枉为人类。”

她重重地喘口气,按照张先生教她的话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在张先生找到我的时候,将实情全都告诉了他。”

明德帝勾起一边唇角,淡笑道:“突然良心发现?怕是找到了新的后盾,许了你新的承诺吧。”

“陛下火眼金睛,所言极是!”观察等待许久的李侍郎立马站出来,说:“袁氏,你现在改口还来得及。要是咬死翻供,那你先前就是欺君,按罪该砍头!”

妇人闭了闭肿胀的双眼,“就算大人要判我死罪,也好过让我一辈子活在愧疚与悔恨之中。”

“你还懂以退为进呢?”李侍郎一脸稀奇地上下打量,“我劝你赶紧说出是谁撺掇你翻供的,还能将功补过,减轻罪行。”

“我没有受谁指使,我是良心过意不去!我知道我害了小贺大人,所以想尽力补救。”妇人提高声音,“大人你听不懂官话吗?非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放肆,你朝谁大呼小叫呢?”李侍郎斥道,朝左右同僚说:“看看,这真是个疯婆子。”又拱手向皇帝,“陛下,口供岂是一介疯妇发疯说改就能改的?要是如此随意,那我们刑部也不要判案了,整天陪着这些刁民过家家酒得了。”

张厌深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妇人却似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在他之前说:“我没有疯!”

她伸出发抖的手指着李侍郎,“那些读书人常说君子坦荡荡,大人的地位是比我高、比我过得光鲜,可我比你光明,我的良心比你多一些,我没有靠骗靠抢过日子,靠说人是疯子来堵人嘴欺负人,比你更算君子!”

她“扑通”跪到地上,青砖冷而硬,磕得她眼前发黑,却要拼了命地望向御座,撕声道:“陛下,大人们都说您爱民如子,草民难道不是您的子民吗?我从前的经历再是低贱不堪,那也不是我想要我愿意的啊。难道因为这一条,就连堂堂正正为自己做下的错事悔改、想要弥补,都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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