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时笔下写到卷尾,绷起的神思微微松懈。她说了今天公务会忙到很晚,或许他可以在翰林院留久些,顺道在揽云楼定几样酒菜带去她府里等。就说、就说昨晚喝多酒胃口不好,要陪着一起吃才行。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总不好再赶他回去。
笔下越描越慢,虞兰时看着白宣一角出神。
卢洗拍他肩:“兰时兄,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虞兰时猛一回神,好险没把写好的整幅字画花,匆匆收尾,将宣纸晾干卷起插入画缸。
卢洗手揣袖里等在一旁:“前些日子城里大街小巷挤满各州诸侯的车轿,根本没地方下脚。趁着今天清净,兰时兄不如一道去游玩?”
说着,平日里相熟的几个同僚也一并来邀请虞兰时,三言两语附和:“贵人禁忌不一,之前怕一个不小心惹祸上身,我们连门都不敢出。”
“今天城门路上的军备都减去好些人手,街道宽敞,又值入夏时节,泛舟游湖最佳。”
泛舟游湖。
虞兰时将毛笔浸入笔洗,拱手向几人道:“今晚有约在先,只能辜负各位一番好意。”
诸侯每年定期述职一月加之近日乱事频发,不免滞留许久,各州随行兵士被拦在城外,千来人乌压压一片。言官朝议时就此弹劾过几回封地拥兵,皆不了了之,摄政王却久久不下令放人回封地,反有挟制削爵之嫌。以上东王为首的诸侯连番上奏,言辞激烈,终得摄政王首肯,定下归期。
这些事虞兰时早有耳闻,事不关己,现在再听,无端端觉得漏了些什么东西。
将洗净的毛笔擦干晾起,虞兰时边放下袖口,边问卢洗:“诸侯是今天出城?”
卢洗答:“倒也不是,菅州陈州连州等偏南边的说是路途遥远,昨夜便连夜回去了。其实说起远,不是西边的鲁番更远吗,但鲁番侯今早才同上东王一起出发,还道故友叙话,邀了——”
谈话中断,二人不约而同往门外看去。
门外庭院草木深深,风过雀飞,一如往常,又不似往常。
已经有人被扰得去推窗,疑道:“打雷了?”
看向窗外,外头万里无云,是晴天。天上不见乌云不见闪电,只有一轮昏黄的太阳在西边挂着,却有一阵一阵的轰鸣不断绝,越来越响。
屋里越来越多的人被惊扰,往门窗外面去探个究竟。
细听,说是雷声,却小得多,密集得像鼓点,像金石敲山,更像是某种声势浩大的天灾崩溃由远及近,无数山石洪水齐齐砸下地面才能制造出的动静。
屏息中,翰林院众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那不明声响变得愈发清晰靠近,连桌上茶盏都被敲震得荡起微波之时,那声响骤停,和来时一样突然。
死寂。
空前喧嚣过后,无尽死寂笼罩着翰林院,笼罩着整座华台宫,连树上鸟雀都安静异常。
好一会儿,角落里颤巍巍的一句发问:“是地龙翻身——”
轰!
一声远胜于方才百倍的霹雳凭空乍起!
轰!
惊魂未定又是一声,众人终于听清霹雳来向,在华台宫东华门外,过五里街巷,即是城门。
天灾人祸不能定,所有人再不敢呆在屋檐下,争先恐后涌出门去。惶惶然之际,许教习从外头冲进,他探到风声,脸色惨白:“谋逆、谋逆!是谋逆——”
“上东鲁番诸侯于城外二十里处合兵,改道往王都城而来。说是、说是华台宫中有乱臣贼子弑君篡位,人人得而诛之!”
“定栾王今日送诸侯出城,在城外遭伏,生死不明!”
“叛军现下已到城外,正举撞木攻城门——”
山石洪水席卷之声原来真的不是打雷或地龙翻身,是成千上万的马骑蹄铁汇集,齐齐踢敲在地面震起的余波。
闻声惊天动地,直等兵临城下。
血色浸透西天。
宫道上开始有宫人惊慌失措地逃窜,被禁军铁血镇压。禁军披甲持剑,雪亮剑锋劈开拥堵宫道,往各路宫门横剑把守,传摄政王口谕,擅自进出者立斩。
华台宫不到片刻已然换番天地,翰林院人头慌乱攒动,有人隔着禁军围起的藩篱哭求:“……我家中还有年近古稀的老父,怎么禁得住……求求了让我回家看一眼——”禁军的剑出鞘架上脖子,那人涕泪横流。
虞兰时站在门口望残阳,目之所及重重朱墙金檐,一切都被火烧色笼罩。
就如昨天。
满湖白鹤引月之下,月光披在她身上,月光掉进盛满酒液的小瓷杯中。
她一直在笑,眉梢唇角间全无阴霾,说许多话。
——因为不知道后面是生是死,所以打仗前有机会的兵士都会回家,同亲人同挂念的人见面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