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转回身来,狐狸眼桃花腮,正是那时穿着素衣假扮良家妇人到傅家门口哭泣的那个,“我那不是没有办法?我一个馆子里的妓女,好不容易以为找到了如意郎君,想要求着你带我脱离苦海,可你呢?回回都是嘴上答应得漂亮,什么时候算过话?我只当我是瞎了眼了!”越说越委屈,泪珠滚落腮边。
傅玉行嗤的一声笑:“这种话,你和那些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说说,可能还上你的当,你在我面前玩这种把戏?谁不知道你心里想要什么?”
女子被他说中,脸噌的涨红,站起来伸出细细的指尖戳着他:“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看上我软香玉的富家子弟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我为什么独独挑了你!”
她心里也有些发酸。她对傅玉行不是一点真心没有,当初她差点要被送到一个出了名爱打女人的蔡保长家折磨,是傅玉行直接拦轿把她扛了回去。
那个时候她想,这个人不管不顾地为她,兴许是个可以托付的。等到两人在一起了,他身上偶尔流露出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脆弱孤独,又总冷不丁让她心软。
一个男人,身上有种坏蛋和孩子气结合的气质,女人最抵挡不了的那种气质。让人又提防他,又忍不住怜爱。明知这男人对任何人都凉薄,但越是这样越忍不住幻想,假如能得他另眼相待,一心专注,该是多幸运的一件事情。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她这个婊子,连做婊子都失败,还不如一个嫖客无情。既然在他身上求真心求不到,那她总得求点其他实在的好处。可连这样,他都看不起她。
软香玉想到这里,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质问他:“你就真看不到我对你的心吗?”
傅玉行原本还漫不经心,听了这话,反而变得很漠然,“少拿这种东西来压我。”
真心?呵,真心?
他哥的真心,是为他付出一双腿;他爹的真心,是经年累月的期望和失望;他母亲的真心,是不问缘由密不透风的私爱偏袒。
这世上最重是真心,最让人想要逃离的也是真心。
“软香玉,你真的知道真心是一件让人多承担不起的东西吗?”他一旦冷下来,那副凛若寒霜的模样就与平时判若两人。软香玉当时不敢再说话,由得他毫不留恋地起身,推开门抬脚出去了。
走廊上坐着个琴师,对着熏香烛火,已在那演奏了半天。傅玉行本来已走过去,又停下脚,抬着下巴,“你弹的是梅岭派郭可久的曲子?”
琴师原本只是自我陶醉,来往的恩客美人没有多看他两眼的,现在听到有人竟然识得他的曲子,大为惊喜,又见对方是有名的傅二少爷,便抱起琴来,既讨好又不无得意地笑道:“傅二少爷好琴品!这正是失传的《梅岭琴操》上的曲子。我将其重新打谱,精研数年,好不容易才使得这琴曲重见世人哪!”
傅玉行却冷冷笑一声,“梅岭派琴讲究的是自由灵性大道至简,你这一味的以技炫人手法油滑,一半指法又是错的,论技艺论琴理没有一样到家,弹得人心里发烦,趁早别吃这碗饭了!”
那人吃他寥寥几句却剜心扎肺的挖苦,一张脸登时红得要爆开,坐在那里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
傅玉行重新来到太阳底下,阳光照在人身上,白茫茫的一阵刺眼。
无聊。
那种无聊,不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情绪上的无聊,是一种生命漫长无所寄托的无聊。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是虚无。
他心里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就在这时,隔着人群看到了街角处的赵蘅。
赵蘅正在街边看一只砚台。
她倒不是要买,玉止的文房用具一向是专府定做,街市上的总嫌粗糙些。不过这摊子的砚台有些特别,肚子是中空的。守摊大娘告诉她,把砚台肚子做大,里面挖空,这样可以填些热水或炭火进去。
赵蘅觉得这办法好,天气冷时玉止的墨水总会冻住,有了这法子书写就方便多了。
大娘也是热心肠,赵蘅虽不买,她也告诉她做这种大肚子砚台最适合的材料。赵蘅一边听一边点头,笑道:“我回去之后也照着样子试试。”
大娘也笑着说娘子对你丈夫真是有心。
赵蘅听了,低下头轻轻地笑。那种笑容是即便什么也不说,也能让人感到她心里珍视的甜蜜。
傅玉行就远远看着。
看样子,是跟他哥哥和好了?
那女人永远只有在他哥的事情上,才露出这种小女儿态的一面。
可他一看到她那副样子,就觉得碍眼。
赵蘅是他最厌烦的那类女人,什么都认真,什么都奋力去抓去够,活得如此用力。她从他面前风风火火地走过,然后看也不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