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深道:“嗯。你也辛苦。”
岳华浓清清嗓子。“确实辛苦。”他朝黄千桦笑道:“李家那帮废物没有吃人命官司的胆量,这次阻挠不成,估计不会再来了,你不用担心,安心照料你大哥养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黄千桦道:“二位大恩大德,不知何以为报!”见江水深已经开始收拾药箱,赶紧跟老妇交代了几句,又握住岳华浓双手:“这位大侠,是,是指月堂的人?这我们有所耳闻,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等家兄痊愈了,必然亲身上指月堂答谢!”
岳华浓抽出手笑道:“不必不必,举手之劳罢了,要谢就谢江水深。”他二人出了黄家,已是半夜,到处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拂过面颊夜风甚至还有些清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岳华浓凑到江水深耳边:“我为你得罪了李家,你怎么感谢我?”
江水深也有了心情陪他开玩笑。“你想要什么?”
岳华浓道:“我?我要天上星星地下月亮,你找去吧。”他不等江水深接茬,就轻快地自己打住。“说笑而已,李家虽然一方豪强,在指月堂眼里只是不入流的莽夫罢了,终究不敢为这个再生事。你要谢我,下次请我在百仙居吃饭吧,冬凌那手艺还差得远呢——这话你别跟他讲。”
江水深看着他。“你不跟我回去?”
岳华浓道:“不了,我明天还有事。”他拍了拍江水深肩膀,笑道:“其实想想,就算你真的陪我一天,可能也只是不欢而散,还不如这样,也算是兴尽而返了。”
第 2 章
他觉得有事要做。只是想不起是什么事情。他自己像个漂在井中的破桶,总有个声音时不时往上扽他一下,或许把这大好的时光用来睡觉,本身就不可饶恕。必须要醒过来才行。他试了许多次,许多次都成功了,身体浮出意识的表层,眼皮感到光线的涂抹,四周缭绕篆香甜熟的气息,足以让他明白身在何时何处;随即却又沉入短暂中止后若无其事继续演出的梦境之中,好似缺了几幅画面仍能不露破绽流畅转动的影灯。那挣扎并不剧烈,仿佛被粘稠的浪涛缠裹,被淹没也不会窒息,只是惬意地随之起伏。内心深处他也明白那苛刻的催唤毫无道理,就算他一觉睡到天黑,于任何人事都不会有任何妨碍,但沉浮的间隔终究越来越长了,直到他可以成功地睁开眼不再阖上。
“我吵醒你了吗?”惜芳菲问。她坐在窗前,好像是在绣什么东西。
“没有。”岳华浓说,抬眼看着帐顶缠枝藤蔓的艳丽花纹。“你早点叫醒我才好呢。天都要黑了。”
“还早。”惜芳菲说。“你有何要事?”
“没有。”岳华浓说。“但是天黑之前我必须回去了……”他说到这,突然感觉这话意,好似惜芳菲在挽留他,而他在找借口推却这盛情似的。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含糊住了,但又不至于为这或许根本不存在的误会辩解,一刹间,他痛恨起自己这过于熟练的疑神疑鬼。
“我昨天本来去找江水深的。”他转移话题。“但是时机不对。老是我去找他,他是不是也应该来找一找我?”
“找你可不是很方便。”惜芳菲说。“而且江大夫又很忙。”
岳华浓呻吟了一声。“慎重起见,其实我不该去找他。”
“慎重起见,你更不该来找我。”惜芳菲指出。
“饶了我吧。”岳华浓说,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曾经他极欣赏惜芳菲的处变不惊,认为那种无关利害的超然可以给他提供完全的休憩之所,但他现在知道事情不是看上去这么简单。戒心可以放下,他却日复一日缺乏失去形状的勇气,如同容器一旦被打破,淌出的水只能迅速在地面干涸。他不怕被惜芳菲看透。他害怕被惜芳菲看透的自己,不符合于自己的想象。
惜芳菲似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但并没有回头。“人觉得寂寞,孤独难耐,想找人排遣,想寻求帮助,都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但人也会觉得找上门来的家伙令人厌烦。连我自己都这样,怎么怪得旁人?”
惜芳菲斟酌了一会。“有一个边界。”
岳华浓叹道:“这正是我讨厌的地方。”
惜芳菲道:“你想把一切边界都打破吗?”
“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岳华浓说,然后便情不自禁问出一个愚蠢的问题。“我跟你也有边界吗?”
惜芳菲道:“有的。什么事情都有边界。只是行事的轨迹若跟它正好相仿佛,就感受不到,可能会错觉自己是随心所欲。”
岳华浓走到窗前,看着窗下郁郁竹影。篆香有形的烟雾一缕一缕地散入凉爽的空气。如果在这种情景下仍不能忘却世事,必定是不可救药的俗物。他这样想着,几乎笑出声来,极其诚恳地握住了惜芳菲的右手。“如果哪天你厌烦了我,请你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