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那可是出自京城名匠之手。俗人多厚古薄今,该让他们见识见识古不及今之处。”无照得意地说。“小卷别躲了。你不是见过玉先生的吗。”
“无妨。”玉辟寒连忙说。小女孩露出个头打量着他,头发确实又黑又卷,眼睛骨碌碌转着,像只机警的小猫。她收拾得很干净,只还是太瘦,多窄的衣服在她身上都显得肥大。“原来她跟了你。我还当她留在洛阳。”
“凌夫人本也想留她在身边,但好像还是我们这种出家人跟她比较投缘,她见了和尚尼姑最不害怕,所以就跟我住在妙华庵。别看我们小卷不说话,聪明得很!你念什么经她全明白,估计是老夫人教的。”无照说,把蝉蜕递给小女孩。“拿着玩去,别跑太远。在观音殿里头等我。”
他们慢慢朝中庭走去。庭院四处石灯笼都已点上,草丛中萤火浮泛。玉辟寒转头看无照侧脸,她年轻得令人难受。“再过十年你当如何?”玉辟寒想。这念头十分丑陋,可是他没法压抑。
“你见过圆缺师父了么?”过了一会他问。“住持让他去看守放舍利的偏殿。”
“没有。我去的时候他不在。我也没什么事情要找他。”
“他可是在因你受折磨。”玉辟寒玩笑似的说道。
“他不是因我受折磨。他是因为他自己想要的东西受折磨。”无照斩钉截铁的说。
“有时候也不一定要将两者分得那么清楚。”玉辟寒语气很委婉。“人总有偶尔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的时候。”
无照看了他一眼。
“那天夜里我们被杀手耽搁,好容易脱身出来,晕头转向,已找不着地牢入口。但若非这样,也不会遇上在附近探头探脑的小卷给我们领路,所以说世事祸福难料。为什么耽搁那么久?那个愣头青连石头都打得碎。可是他不杀人,甚至不肯伤人。杀手是要命的,不是来陪你做戏的,我自己都够呛,我还得顾着他,那四个杀手看出端倪,一齐先来围我。我杀了两个,暗器用光了,被近了身,眼看刀都落我脑门上,圆缺从后面拧断了那人胳膊,剩下一个人趁黑地里跑了。但断臂那人不知道伤了哪根筋脉,一翻白眼就断了气。圆缺无比悲恸,若不是还记挂着你两人身处险地,他真能当场念起地藏经来。我催他快走,他泪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的问了一句:你和我究竟有何不同?”
“又来了。”玉辟寒小声嘀咕。“师父如何应对?”
“我说没什么不同。都是我执我见牢不可破。他没再追究。回来后我们也没见过面。”
玉辟寒笑道:“放之四海而皆准,也是个办法。”
“先生不必太过同情他,虽然我看你其实也没有真的很同情他。”无照说。“对修道人而言,无碍之道,只会让人觉得无趣。我是那碍,不是那道。”
“你又如何知道他想要的不是那碍,而是那道?”
无照惊异地看着他。玉辟寒自知失言。他们默不作声的走到观音殿附近。溽暑已退,晚风送爽,钟声在清透的夜气里层层叠叠地荡漾。一具蝉尸突然从树上掉下来,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后不动了,他们才意识到这只蝉刚刚已发出了最后的悲鸣。
“好难熬的夏天。”玉辟寒说。“真是虚掷光阴。”
“嗯。”无照心不在焉的附和。“时间不早,我要回妙华庵了。先生不走吗?”
“承蒙住持厚意,今夜在此叨扰。明日早起还有许多事情料理。”
“能者多劳。那明日再见了,先生。”无照拉住小卷的手,玉辟寒目送这一大一小的背影转过回廊。他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跟上,想离开此地,明天也不再回来。但一眨眼她们就不见了。
初更打过玉辟寒才回到客室,发现往常都会留给自己的那间房亮着灯。玉辟寒一瞬间怀疑走错了,但檀栎听见脚步声,已提前出来站在门口。
“才回来。”他抱怨。“我温的酒都冷了。我又懒得再温一遍。”
“这天气用不着喝热的,”玉辟寒随口说,檀栎把他拉到屋内,还四处张望一下才关上门,那模样鬼鬼祟祟。“……不是,你带酒进来?在寺里?”
“嘘。”檀栎摆摆手。“我托知客寮的小师父偷偷买的,小师父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为难之处,可见这事司空平常,无非价钱贵些。不知怎的今天就是很想喝!你知道我平常都不怎么饮酒,可能正是因为不该喝才想喝。戒不是为了破,但先有戒才能破。这其中奥妙你一定领会。再者明天是重葬舍利的大好日子,我们理当私下庆祝一回。”
“喝就喝吧,这么多歪理。”玉辟寒无动于衷。“连下酒菜也没有,要不要我去厨房给你拿点蘑菇豆干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