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惜。”胡旭平低叹一声,拨转简秋宁和杜明暖的脑袋。“你们俩,都别看了。”
简秋宁和杜明暖听话地扭着头非礼勿视,然而,嘈杂的声音灌进耳朵里,场上发生的一切就已历历在目。
先是幽微细弱的抽泣声,紧接着,熟悉而刺耳的金属与地面摩擦碰撞的声音响起——大概是章龄的保温杯又倒霉了。抽泣声随之变作凄切的呜咽,不出意料地,张卉劝哄安慰的声音跟在后头:“没事的,失败是成功之母嘛。哎呀章导,您别尽怪曦曦,这个900-180在家里也没练出来的,其实您就不应该让她上这个动作,对吧?”
章龄压抑地“嗯”了一声,再之后,场地广播清冷的女声报出柳曦的最终得分:自由操项目难度分5.300,完成分6.933,总分12.233,全能成绩55.199。
细碎的议论中“降组了”“连排降”“有风险”“真不行”等等词汇轰然炸响,而柳曦的呜咽则猛然放大成嚎啕。
打小生长在体操馆里,简秋宁早听惯了一批批的小孩子们初次开韧带时无法忍受的痛呼,却从未听过如此无词而伤痛的悲号,如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虽然,由常理而论,两次重大失误之后仍然压过得分54.900的韩国选手排名第二的柳曦根本就不该有这样的悲伤。
“唔,现在我们就恭喜简秋宁获得体操女子个人全能决赛的金牌,这也是华国代表队在本届亚运会摘得的第37金。”为比赛作着总结,童桐甜美的声线出现了一丝溃裂:“还要恭喜……呃……恭喜来自粤省队的柳曦拿下银牌,为我国实现了包揽该项目金银牌的完美成就……华国小花们……真的是好样的……”
电视机屏幕上,两位穿着一模一样运动服的姑娘比邻而立,亚军泣不成声,冠军手足无措,定格成了一幅竞技体操赛场上的“世界名画”。
包揽冠亚,无论是对于国家队而言还是对于电视机前的观众们来说,都是一个皆大欢喜无可挑剔的大团圆结局。可是,有血有肉的运动员们终究会有不同的思维和情感,就算是流年里被随意抛掷的一粒沙,也会发出属于各自的不平之鸣。
很小的时候,在简秋宁的梦里,就曾经无数次闪回过自己第一次在国际大赛上斩获金牌的场景。
如今,那么久的不公与压抑,那么多的磨折与失落,一次次在落选名单的恐惧中辗转反侧疑神疑鬼,一次次在与对手咫尺之别的绝望中逼着自己跌跌撞撞地前行,日积月累的情绪如洪水浩浩荡荡,终于得到一个宣泄的小口,还不许她尽情尽兴欢喜一回吗?
所以美梦成真的一瞬间,简秋宁也未尝不是喜不自胜,颠倒欲狂。将要离场时,她把身边杜明暖的包当作自己的塞进了好些东西,脚上绷带没拆完就要穿鞋,被胡旭平提醒了之后,又连着好几次把左脚塞进了右边的鞋子里去。
从礼仪小姐举着指示牌召集奖牌得主列队准备领奖时起,简秋宁心里一直有一堆回想起来浅薄得过了分的念头蠢蠢欲动着:走向领奖台时是绷着脚尖迈正步还是故作随意地踱过去?站上领奖台时嘴角弯成多少度,要不要转着圈儿向看台四周的观众们再致意一次?国歌奏完,好像是有一个合照环节的吧,要不要像曾经的大哥哥大姐姐那样把金牌放在嘴里咬一咬?
可是这些念头都被死死地摁着脑袋,凝成一块堵在胸口的大石头,憋屈而无奈。
眼角余光里,柳曦的啜泣没有哪怕一秒的停歇。先是有细如蚊蚋的抽噎声顺着脑后头发攀爬上来,让简秋宁头皮发麻;慢慢地,声音在欢快乐曲里渐至不闻,只有一颗有一颗清亮的泪珠,如漏壶一般沿着睫毛有规律地滴下。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以冠军身份拥抱祝贺亚军时,她的手臂只在柳曦肩上虚虚地环了一环。触感却似乎能隔空传递,冰凉而生硬,仿佛来自一块了无生气的岩石。
于是简秋宁只能也僵着一副石雕木刻般的表情走完颁奖仪式的全部流程。
国歌雄壮前奏响起的瞬间,她果然如梦中那般热泪盈眶了。只是那泪,不是喜极而泣,更像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为自己揭过的苦难,也是柳曦今日的痛苦而流。
讽刺吗?但一步之遥的痛,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能共情了。
赛后的混合采访区,央台记者吕冰至举着话筒拦下的还是眼睛红肿、泪飞如雨的柳曦,以及遥遥缀在她身后,眉毛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摆放的简秋宁。
职业的本能让她捕捉到潜在的话题热度:“柳曦,首先恭喜你获得亚运会的个人全能银牌。请问对于今天的比赛,你有什么心得与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