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霞朝丈夫笑笑:“不累,没事。”
上午客人来得差不多了,江遇回到院子里,和姐夫一道招呼诸人,安置座位休息,瓜子花生与茶水奉上,陪着聊几句家常,说一说母亲的生平,听邻里一反往常对母亲大肆夸赞。泼辣变成了率性,自私变成了持家,种种龃龉一概不提。当年与母亲互薅头发打了二里地的那位村委女干部,今天竟也到了场,塞了帛金上了香,坐在位子上感叹,再没见过比李三姐更凌厉果敢的妇女。她见着江遇还有些不好意思,忆起当初自己赌气不给这小辈盖章,本意是让那李三姐低头求她,而江遇居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再没找上来过。她不知道这事对江遇的大学生涯究竟有没有造成影响,大约是有的,没钱总是很难,村里谁都清楚,她有愧。又见江遇如今混得这么出息,在首都上班,当大律师,过去没少听李三姐扯着嗓门大声炫耀,她表面不以为然,心里又有悔。总之今天她来了,假意与真情矛盾地杂糅在一起,化作对逝者的一句句哀婉与夸赞,。
“舅舅!又有客人来了!”小侄女风一般从门口跑进来。
前来悼念的客人很多,上午到的多是邻近的那部分,江遇没细想,闻言便朝院外走。
顺着院门口延伸一条可容二人并行,尚算平直的小土路,两侧是小块的田,可种自家的菜蔬,原本江家在后门外还有一片颇大玉米地,年少时母亲与姐姐总掩没在那里,等姐姐嫁人,他读大学,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无需再养活孩子,玉米地便索性外包了,只留前院这两方小田供养自己。之后江遇去外省读研,母亲上了年纪搬去县城,院前的小田便也搁置下来自生自灭。再后来母亲与姐姐置气,也不肯留在首都,便又一次回到这里,又一次垦种,洒下自给自足的菜籽,埋怨着将成熟的时蔬装框,送到县城,也寄往首都。直到现在,母亲病倒,门口熟悉的青色在无人打理的时光中蹉跎成枯黄,日渐凋落进脚下的土地,融入这荒凉的画里,又在今时今刻成为身后这片黑白卷上不甚起眼的背景。
江遇的目光越过眼前寥落的种种,伴随狭隘而平实的小路向前,在不远的尽头看到那辆风尘仆仆的越野车,黑色的车轮沾满新鲜的泥印,车身也布着泥点。车旁站着两人,一个高大壮硕,身上的黑衬衣被胸肌撑得有点紧,左腋下夹着黑皮包,寸头下偏和身旁人说话,另一个身材纤瘦,个子略矮,被前者衬得娇小但利落,他抱臂站得笔直,表情严肃地听着。隔了片刻,车后排的门打开,又下来个人。江遇眯起眼,分开三天,他的头发怎么好像长了许多,同样黑衣黑裤,裸露在外的皮肤被衬得更加皙白。
兰殊挠了挠这一路过来被椅背压塌的头发,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站着的江遇。他连忙抬手用力挥了挥,顾不得赵子成和林逸,飞快朝江遇跑去。
蹙紧许久的眉终于舒开了些,江遇提高点声量:“慢点儿,当心。”兰殊没听,大步朝他奔来,在面前小半米的地方堪堪刹住。
兰殊喘着气,看着面前瘦削的恋人,满腔的话说不出口,喉结滚了又滚,终于挤出一句:“我过来了。”
他的头发依然没什么型,在飞奔间愈发凌乱,江遇很想拥抱他,将他紧搂入怀,就在这泥泞的小路,伴随草麦磕碰的风声,替他理一理顽皮的头发,说一点含蓄而诚实的想念。但身后的黑瓦白布,黑墙白烛,单调而极端的颜色忽而融会成一双双分明圆睁的眼睛,静默地凝视他。他被压得怯懦,于是抬起的手又放下,只对眼前人弯起眼尾眉梢,轻道了声:“嗯。”
跟上来的赵子成林逸只当没看出这乡间小路上隐秘浮动的情愫,简单与江遇打招呼,赵子成轻拍江遇的上臂:“节哀。”
江遇目光一一落过困乏的三人,由衷道:“辛苦了。”他领他们走进院子,先给江母上香,向江霞夫妇致意,而后去里屋探望江父,期间赵子成找了个机会,将几份帛金塞给江遇:“我们几个的,晚溪的也在里面,她原本想一起来,但还在外地出差,实在走不了。”
江遇没有推辞,接过后递给身旁的江霞:“嗯,我知道,她来过电话。”
江父依惯例不上灵堂,他靠坐在里屋的躺椅里,神色恹恹,由几个亲友陪着说话。江遇向他引见赵子成等人,提及兰殊时顿了顿:“……也是我的朋友,在燕市帮过我很多。”
兰殊有些局促,紧张地问候,尽量表现得乖巧,揣摩试探着讨好的尺度。
江父和善地点头,向几人表达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