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兄在树下挖出点东西,您知道是什么吗?是不是将军和夫人埋下的,若是晏初不知道,我怕他见了心里难受……”
胡伯愣神反应片刻,又哈腰细看景平手上抱的东西,认出来了。
他大“咳”一声,指着滚蛋:“你这狗东西!让我说你什么好?”
狗东西听老伯语调不善,意识到自己可能惹祸了,一缩脖子、“呜呜”两声,倒退缩在景平脚边即刻认怂。
闹得景平更加莫名了。
胡伯看看布包,看看景平,叹道:“公子打开看看吧,看完收好,重新埋回去,莫让王爷知道。”
这让景平朦胧意识到东西或许是李爻埋的,会是什么呢……?
他满怀恭敬,将布包请到院中的石桌上,小心解开。
油布里是个墨玉匣子。
玉面光滑,没有任何雕纹刻印。因为油布包得仔细,墨玉未遭泥土沁染,在月色下仿佛一面黑镜子,泛着幽光。
景平废了好大劲儿,才将严丝合缝的玉盖子打开。
先入眼的是一对玉坠子,似佩似珏,能对出整个图案。
景平对金玉之物没研究,不明白上面雕纹是何意思,但看那对东西雕工精巧,一只拴在竹扇上做扇坠,另一只挂在笛子上、甩出个很夸张的络子,也就猜出八/九不离十。
除这两样东西,盒子里还躺着个油毡布缝制的袋子,像信封,里面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
他请出袋子,小心翼翼把里面东西抽/出来——那是很厚一沓子纸。
景平不知纸张里“夹带私货”藏着一片布,展开纸,布片往下跳。
又被他一把抄住。
一晃的功夫,景平看清布片上劲力松散的几个字“吾儿福气绵长”。
年轻人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他听李爻讲过这段过往,今日亲眼所见,依旧为之动容。
他在这一瞬间万分确定,盒子是李爻埋下的。
这是衣冠冢吗?
埋了晏初对爹娘的思念。
景平把布片好好放在玉匣里,展开厚厚的纸张看,再次傻眼——
纸上密密麻麻,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爹娘死了”。
字体尚且幼稚,隐约能看出李爻后来笔走龙蛇的筋骨结构,头几张纸上满是皱褶,是泪痕洇花了连片墨迹;往后翻,湿痕渐渐少了;最后几张纸已是平平整整,字也工整、冷静了太多。
胡伯见景平看得皱了眉,轻叹一声。
他隐约知道这二人的关系已不能用“匪浅”来形容,才想着让景平知道这段往事也好。
老人真心实意希望有人能疼他的小东家。
“公子看出来了,这是王爷小时候写的。”胡伯道。
景平陡而回神,深吸一口气,点了头。
当年他得知爹娘没了之后,在姨婆怀里嚎啕大哭,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想起这事就会掉眼泪。但起码有姨婆不厌其烦的安抚。
晏初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用痛到麻木的方式让自己接受事实?
“南晋定都第一年,将军和夫人就没了。当时老将军在朝中惹人非议,四面楚歌,他担心先帝会寻个机会将李家满门灭了。我第一次见他对小东家严厉……他们隔辈亲了那么多年,那一刻老爷子可能真的心碎了。”
依着胡伯讲述,小李爻得知爹娘战死的消息不吃不喝好几天,每天都在哭,爷爷回府就缠着对方问“爹娘真的死了么”、“爷爷最厉害了,你让他们回来”。
老将军丧子心痛,看着年幼的孙儿心痛之余又不得不狠下心。
“小东家当时还不到八岁,有一天他又不吃饭,老将军让他站在桌边看着自己吃。老朽看得出来,老爷子是拼尽力气才咽下心疼、狠下心……”胡伯缓缓地讲,思绪飘回那一刻。
“老将军吃完饭,不急要老朽收拾碗筷,而是转向少东家,从未有过地严肃对他说‘我再和你说最后一次,你爹娘,我的儿子、儿媳,死了。以后不许反复来问。再过几年爷爷也会死,那时只剩你一个人,你也不活了么?你依然要活下去。所以你要知道,死亡很正常,只有软弱的人才会被悲恸迷了心。你若不想被左右,首先要去面对,接受了生老病死是事实,反而不会那么痛了。李家只剩咱们两个,爷爷需要你来撑起半个家’,”胡伯说到这叹了口气,“道理没错,但大人都难迅速接受的事,教小东家一个七岁多的孩子怎么接受?七岁啊……咳,正是似懂不懂的年纪。可自那次之后,小东家真的在瞬间长大了,他不再缠着爷爷,白天去给皇子做伴读,晚上回来多是将自己关在房里,甚至还给爷爷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老将军怕他心里藏着事憋出大毛病,有一日偷偷去书房看他,见他哭着在纸上写满了‘我爹娘死了’。他心疼,但是没管。后来小东家写多了真的麻了、不哭了……最后他收敛将军和夫人的随身之物,连带娘亲的嘱托,和这一沓子事实,在树下挖坑亲手葬了。那以后,老朽再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老将军没了的时候,他没来及见最后一面,赶回来只是在撤空的灵堂里静坐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