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又一度军事会议开完,解散之际,奉江刚要离开,展戎叫住了他,道:“监军近来公务繁忙,不如与本将手谈一局,聊作怡情,如何?”
他二人的作战方略一直有分歧,奉江认为此时不当冒进,展戎虽未明着反驳,但他作风自然可知,他想做什么,是不把奉江放在眼里的,突然来了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奉江有招接招,他转头看向展戎,沉吟片刻,说:“那先感谢将军招待了。”
展戎勾起一个笑意。
边境的秋天甚为高寒,展戎的寝居已点上了地龙,日日烧得暖暖的,地上又铺着一层厚地毯。
从君在屋中一贯赤脚走路,听得厅中的声音,忙迎了出来,脚腕上金环铃铃作响,方绕过屏风,就是一愣。
他的停顿只有片刻,先行了礼,立刻上前为将军解下披风和盔甲,奉江的目光落在小公子身上,停留片刻又收回。
他今日穿的本就是常服,不需人伺候,小公子将盔甲收了,展戎自己整了下袖口,说:“摆棋,奉茶,本将今日与监君手谈解闷,你乖觉些。”
从君点头行礼,答:“喏。”
他服侍展戎与奉江在迎客塌上坐下,在香炉里燃上了香,奉茶上来,跪着摆好棋盘与棋子。
戎人的东西不及汉人的精巧,棋子也显得粗糙,奉江持黑子,展戎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悠哉地抿了一口茶,说:“这茶倒是合宜。”
奉江落了子,从君轻声答:“知晓将军常在这时归来,掐算了时间。”
“那是该赏你。”展戎漫不经心地说,执子随意落下,好似丝毫没有为接下来的布局做打算似的,围棋是走一看十的游戏,开盘看似无足轻重,在某种程度上,却也定了接下来的走向。
兽型香炉上的一根香燃了半截,绰绰约约地飘起丝缕般的香雾,棋盘上已是黑白交错。三人分别位于棋盘三侧,呈三角形对立,二人坐着,一人跪着。小公子跪得端正,不时素手拿起棋盘上被吃掉的棋子,摆放在身前小盏里。
这迎客塌的落脚处有供客人上塌的脚塌,位置不偏不倚,就在棋盘下方。主人手谈作乐,从君做棋童,必然是要一直侍奉的,哪怕这棋局一夜未完,他就一动都不能动。
他跪得远了的话,伸手取子,便不端庄,因此只得跪在那脚塌上,双足支在地面上。光是跪着的难处就不消说,更何况是这样。偏生小公子稳得不得了,叫人丝毫看不出他的跪姿竟如此艰难。
棋局如战场,奉江和展戎皆是军人,棋风自然就是战风,展戎攻势凶猛而游刃有余,有如长蛇直劈入里,攻得奉江只得小心防卫,但他心思缜密谨慎,布局深远有方,一时也没丢太多的子,却因着分心,到后期便有些虚浮。
这棋下多久,小公子就要跪多久。
魏人好玩乐,棋局尤甚,在京中更是一大乐事,每每战酣,彻夜不眠,若主人家吩咐了家中奴仆点子,哪个不是要这样跪着的?以往奉江视若无物,从未思及,今日放到小公子身上,心中就开始憋闷起来。
他一分神,叫展戎虚晃了一枪,又被围堵住,眼见已出了颓势,小公子修长纤细的手指将那棋子一个个捡了起来,将军似笑非笑地看着奉江,颇有深意地说:“监军顾虑过多,便失了先机。”
奉江抬眼看向展戎,顿了一下,平淡地说:“将军言之有理。”
奉江不动声色,又来往了几回合,围住了展戎那侧的不小一片棋子,说:“冒进可险胜,却容易丢了后方。”
此时盘上白多黑少,展戎对奉江那处棋眼看也不看,落了子在他那侧,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棋盘的一处纵横点点了一下,悠然地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舍,哪里有得?”
此局至此,并非全无回天之力,若说反败为胜可能需要多费些周张,想打成平局,却是不难,只是时间的问题。香炉上此时已燃尽了一炷香,香灰都渐渐变冷了,只冒出冷淡的残雾来。
奉江凝视棋盘片刻,心中做着思量,眸色极深,片刻后,抬起头来,抱拳道:“军中多事,此局便到此为止吧,奉某棋艺不精,甘拜下风,待日后闲暇,再同将军彻夜切磋。”
展戎眼中流露出一缕笑意,他眉目间常含倨傲,这一抹笑意说是志得意满,还不如说从一开始一切就尽在掌握之中。奉江心中岂不知道展戎的算盘,却也只得认了,神色不动如山,终于装作不经意地看了小公子一眼。
小公子虽是看着端正,两只纤细的脚踝早已支撑不住地发起抖来,却不敢失仪。展戎示意从君点子,站起身来,奉江也随之站了起来,展戎目光看着前方,悠悠地说:“棋局也好战场也罢,心中顾虑太多,就难免要败局,监军,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