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将军特地留下来,”柳濯缨重新端起茶盏,他嘴里还有苦味,对着盏口细细吹着,悠悠撇去浮出水面的嫩尖,“可有要事与本官私下说?”
“谢公子,别来无恙。”
柳濯缨端茶的左手一顿,紧接着他抬眸看向贾昌,目光幽深。帐中闷热,热茶入口滑过喉结,轻轻一滚,肺腑里的火便彻底点燃了。
军帐一隅,贾昌静待柳濯缨的反应,只见他垂眸松了茶盖,哐当一声响过,他突然笑问:“你叫本官什么?”
这一连番动作稍有停顿,贾昌就几乎笃定,于是躬身又作一揖,“南北两谢,原属士中当轴——公子莫忧,卑职并非来揭您的短。”
谢元贞一双桃花眼顿时眯成一轮两头尖的弯月,只看着他笑。
“卑职不与公子虚与委蛇,只是我等寒门终究人微言轻,说到底也不过是朱门的手中刀,”贾昌是来投诚,投诚要有投名状,这投名状便是公冶骁的项上人头。一如七年前当夜,凡事都是公冶骁冲在前头,就算今日没有谢元贞,只要铎州谢氏还在一日,他也不会完全倒向其中任何一方,“那夜卑职实属别无选择,但卑职绝没有杀您亲族一人。”
“哦——”谢元贞拉长了音调,似是不信,“是么?”
“千真万确,”贾昌三指朝天,叫外人瞧见还以为这位右卫将军手上从没沾任何人的血,才会如此底气十足,“卑职只是杀了些僮仆侍婢,此言也并非要挟恩求报,唯有一点——”
话音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谢元贞才开口,声音已随着贾昌的一字一句彻底冷下去,“说。”
“公冶骁贪功冒进,作恶多端报应不爽——”贾昌刚起头,谢元贞张嘴,语速很慢,却是不容反驳地盖过贾昌,就像踩着他的脑袋在地上来回轻碾,“你想用公冶骁的命换三幢主,你又拿什么来换?”
贾昌神经紧绷,磕巴一下,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在问他拿什么换自己,诚然一命换三命已有些说不过去,贾昌也知道这买卖于谢元贞而言并不划算。
可这既是交易,他们彼此自然各自捏着对方的把柄。
“当年卑职追胥不力,后与公冶骁合力隐瞒护军大人,如今自然不会轻易自找麻烦。”
贾昌坦言不会轻易自找麻烦,但倘若自己与三幢主被逼上绝路,穷寇莫追,纸包不住火也不是没可能。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如今进退维谷,前是刀山后是火海,贾昌不得不赌一把。只是要真将此事捅出去,即便贾昌无法独善其身,黄泉路上也至于无人做伴——
因为谢元贞总会死在自己前头。
铎州谢氏与李令驰对峙多年,李令驰绝对不会容忍世上还有洛都谢氏的后人。且洛都谢氏向来标榜忠孝两全,那么身死事小,大仇终不得报,谢元贞就没有脸面下黄泉去见谢泓。
谢元贞身姿略微后倾,贾昌倒是有备而来,鱼死网破不是智者所为,他是在赌,赌谢元贞不敢动贾昌,连带也要答应贾昌的所谓请求。
以一抵四,贾昌这如意算盘打得通天响。
“且公冶骁刚愎自用,先前拖延复命已然触怒李令驰,杀他是迟早的事。”贾昌端的恭恭敬敬,见谢元贞并未反驳自己,语气更加诚恳,仿佛当真是在苦口婆心为谢元贞考虑,“那么以他的口供为证,要拉李令驰下马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令驰先将二人拨去大内左右卫的位子,而后又借大内走水一案顺水推舟下放公冶骁。唇亡齿寒,先是公冶骁,下一个死到临头的就是贾昌。
主子要换,那就要快。
贾昌这一番话,几乎已将所有筹码全部摊开摆在谢元贞面前,谢元贞听罢却是笑得更高,一度叫贾昌怀疑这人是否因为自己的揭穿而恐惧到极致,已然疯了。
“那你想得可太简单了。”
到最后谢元贞终于停下来,只是字里行间犹有笑意。
贾昌说得对,他终究是寒门,李令驰与裴云京的谋划必定不会叫他一介寒门看出端倪,因而他也确实不知情,这中间其实还隔着个永圣帝——
权力诱惑之下,想杀他谢氏满门的又岂止李令驰一人?
贾昌早被笑出一身寒栗,躬着身不敢直起,“那便请公子明示。”
“下去吧!”
谢元贞双手交叠趴上书案,眼睛注视着举手无措的贾昌,譬如在看一具死物,可他的声音又极轻,轻到根本听不出半点活人的味道,“之后本官再答复你。”
贾昌没得到谢元贞肯定的答复,出门的时候脚下晃神,被冲进帐内的小卒撞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