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毋钊在乐贤堂等了整整三盏茶的功夫, 待天都黑透了, 才见主上披着件松垮的寝衣而来, 他摁下要起身行礼的胡毋钊, 坐上御座才问:“卿家何事, 休沐也未曾懈怠?”
只见胡毋钊这才掏出广袖中的奏章递与郑蕃,“臣请奏章, 弹劾陈郡太守陈恒敬,六年前坑杀一千五百三十二名流民一案,另附其多年贪墨赋税,搜刮民脂民膏等等罪状,请主上过目!”
那奏章递到永圣帝跟前,他轻轻接过,却是看也不看,径直扔下了台阶,“放肆!”
谁不知道这位陈太守背靠李令驰,打狗还要看主人,御史中丞这一本薄薄的奏章,打的却是护军大人的脸面。
永圣帝身下是御座,但他头顶就是护军大人李令驰,御史中丞口口声声要弹劾,要叫这位受人挟制的主上如何定夺?
“主上息怒,民不举官不究,臣所奏之事,桩桩件件皆有人证物证,这状书上还沾着陶氏夫妇的血。”文死谏武死战,胡毋钊面不改色,他就是要逼这位年轻的帝王,“自古下情上达,天下罔不治,下情上壅,天下罔不乱呐!”
乐贤堂上,君臣对峙,倒叫郑蕃与底下伺候的寺人吓出一身冷汗。
“回去,”永圣帝单手撑案几,侧身对着昂首直跪的胡毋钊,“孤就当卿家今日没来过这乐贤堂。”
“主上!”“回去!”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御史中丞来时风风火火,去时艴然不悦。郑蕃恭送人出殿,蹑手蹑脚回了殿中,正要去扶永圣帝,却见他靠回御座,伸手碰了下茶盏——
永圣帝一个瑟缩,郑蕃的心跳都要停了。
“奴婢该死!”他边扇自个儿巴掌,边爬着去够那盏烫人的茶,“这便给主上换盏温的!”
可永圣帝反手一挡,“茶都不烫了,还有什么滋味?”
郑蕃一愣,“主上?”
“你且听好,”永圣帝将手揣回兜里,居高临下地看向郑蕃,“这几日先压着御史中丞的奏章,不温不火不够,孤要这把火烧得彻底!”
于是此后接连两日上朝,大臣们都能听见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
“御史中丞有章启奏。”
“无事退朝。”
“臣再请奏!”
“无事退朝!”
事不过三,第三日大殿上朝,胡毋钊进门便跪在百官之前,郑蕃下来扶他也不肯起,直指十步之外粗壮的蟠龙金柱,“若主上今日再不容臣上奏,臣唯有血溅龙柱,望主上三思!”
这是死谏,亦是以死相逼。
殿中百官足足看了三日热闹,实在忍不住窃窃私语,“究竟何事闹得这样大?”
他身边的灵台丞接了话去:“听说陈郡太守之子当街打死一个僮仆。”
“不过一个僮仆,”那官员还道什么大事,只以为灵台丞这消息不准,“便是打死了又能怎样?”
僮仆便是奴籍,打杀发卖皆由主家定夺,且当年流亡而来的白籍众多,便是朝廷也不好贸然插手,又如何能劳动这位御史中丞为其请命?
“在此之前亦有流民血书挂胸吊死在陈郡府衙门前,”灵台丞轻飘飘一句,殊不知这一纸状书背后是一千五百多条无辜枉死的人命,“陈大公子不早不晚,偏是日上三竿,最热闹的时候将人当街打死。这几日流民都要闹翻了,今非昔比,他们已然没有六年前那般好拿捏,再这么下去,其他州郡的流民都群起效仿可还得了?”
“卿家这又是何必?”大殿之上,永圣帝端的一副好为难,“孤都说了,不过一桩小事,御史中丞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说这话的时候永圣帝只盯着胡毋钊一人,李令驰却明白主上这是要自己开口,于是他移步出列,一锤定音,“主上,您再不依他,只怕御史中丞三朝元老,今日就要断送性命于此,那时便当真难以收场了!”
永圣帝得了准信儿,似笑非笑,“那便依护军大人所言,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暗自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上呈奏章血书,又将那日的话重复一遍。待话音落地,永圣帝倒似前所未闻,猛一拍御座道:“竟有如此之事!”
“主上,抛开这些年朝廷赋税难收,白籍与黄籍难并,”胡毋钊有详有略,在场的大臣却心知肚明,前者才是真正令主上头疼的根源,“单是六年前月夜坑杀的一千五百三十二条人命,加上陶氏夫妇以命上告的血书,微臣以为,合该抽丝剥茧,追根究底,否则我大梁岂非要断送于此等奸官污吏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