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徵眼光微闪:“因为你儿子吧,我记得,在我回京的那一年,他刚满十九,被孟伯宇收入帐中,做了亲兵。”
楚天鹰万万没料到,傅徵居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而自己在这小院里暗中所做的一切,在他面前都遁做无形。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饮冰峡一战……死伤惨重,你儿子想必也,也留在了那片峡谷中。”傅徵呼出一口寒气,觉得腿站得有些发麻,“当时我在京梁,无知无觉,直到四象营的白幡挂满了七七四十九天,我才从宫闱闲话中听来只言片语。”
“你想说,你是被冤枉的,你不该杀。”楚天鹰接道。
“我该不该杀,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轻易下断论,饮冰峡一战与我无关呢?”傅徵抬了抬嘴角,温和的笑容变得有些凄然,“只是……你的儿子,也算是我的同袍弟兄,他死了,你来找我寻仇,可我又能找谁寻仇呢?”
楚天鹰狠狠一颤,眼尾染上了红丝。
他突然觉得荒谬,不光是自己荒谬,整个四象营都无比荒谬。
唯一看过那纸盖着柱国将军印战令的几人要么死在了饮冰峡,要么心照不宣地瞒下此事,让那傅徵继续做四象营将士们心里的定海神针,做大兴百姓心里的“镇国神枪”。
除了自己。
他本已告老还乡,可却冒着九月大雪,钻进那终年北风怒号的饮冰峡中寻找独子尸身。他什么都没找到,只找到了厚厚大雪下干涸的血迹,和无数残枪碎剑、残肢断躯。
因而他也做不到把恨埋在心里。
家国大义又如何?他要手刃了那在京梁享清福的傅大将军,为含冤而死的三千多将士们报仇。
他本想让傅徵的死轰轰烈烈,可最终却决定,他要让这人死在暖榻上,死得不知所以,死得寿终正寝。
然而,他所有的精心谋划都被傅徵看在了眼里,他所看重的一切都在瞬间变得不值一提。
“当啷”一声,楚天鹰抽刀出鞘,刀尖直指眼前人。
暖阁中,打满了一壶酒的祁禛之踟蹰不动,他在门前踱步,心里好似有个烧火的炉子在炙烤,让人煎熬得左右为难。
他怎么就当真了呢?祁禛之反复问自己。
那人看起来并不激灵,有时脑中缺根筋,有时想法又转得飞快,似乎很傻,但似乎也聪明绝顶。
他会看不出自己只是在信口胡诌,哄他开心吗?祁禛之琢磨道,还是说,这人并不在乎,他喜欢了就是喜欢了,管他是京梁的祁二郎,还是谁家的阿猫阿狗?
但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祁禛之思来想去,自觉自己并不可爱。
真是恼人,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风流债欠了一箩筐的纨绔公子哥长吁短叹,认为被桐香坊的花魁丢了一身帕子都不如一个傅小五恼人。
正在祁二郎自我反思那姓傅的到底喜欢他什么,自己要不要抓紧时间改正优点时,杭六杭七那两尊罗刹大马金刀地跨进了暖阁。
“你怎么在这里?”杭七先是看到了祁禛之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随后又看到了他手上拎的酒壶。
“姓祁的!”杭七顿时尖声大叫,“谁让你喝我的酒了?”
祁禛之立刻出卖傅徵:“是你家主上让我来打的酒,跟我没关系!”
“你说什么?”杭七继续尖声大叫,“我家……主上!”
祁禛之出卖得相当彻底,他一指后院:“就在那边喝风,你们赶紧把他带回去。”
“他在后院?”一听这话,杭六瞬间变了脸色。
祁禛之觉出了不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杭六来不及多言,转身就走,杭七则抬手甩给了他一片纸:“这是在楚天鹰房里搜出来的。”
祁禛之七手八脚地接住那片轻飘飘的纸,只见纸上用朱砂笔写满了一个字:傅。
扭曲的恨意伴随着那刺目又诡异的颜色浸透纸背,砸在了祁禛之眼中。
“赵骑督刚刚传来话,说那姓楚的没有出城。”杭七面色冷若冰霜,“若是他没出城,此时……”
此时,想必就在这座宅子中。
“老楚,把刀放下吧。”傅徵叹了口气,“今日太晚,怕是出不了城了,明日一早你就走,不然,若是被老六老七瞧见了……”
“瞧见又如何?”楚天鹰恨声道,“等他们瞧见我时,你已经死了,我的愿望也了了。”
“把愿望寄托在杀了我上,怪不值的。”傅徵淡淡道,“拿走我这条贱命有什么用呢?九重狱都未必愿意收。”
“拿了你的命,告慰枉死的弟兄们!”楚天鹰咬牙切齿道,“我大兴的大司马能死在我手上,也算我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