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沉,寒鸦远,更鼓长。
宫颜送众人至山门外,行礼送别。
萧凰取出一封银两道:“些小心意,难以表谢,权做修寺礼佛的香油钱罢。”
宫颜推却了。
出世数年,又岂会着眼于阿堵俗物。
然而过早披剃的六根之外,仍有几丝割舍不去的尘缘。
她看向子夜:“娘亲。”
彼此肖似的瑞凤眼里,涌过骨血相牵的旧岁:“你能抱抱我吗?”
子夜答应了。
她走去抱住了她,就像二十年前的慈母抱住她的女娃娃一样,叫了她一声“阿颜。”
宫颜枯冷的神色多了一丝暖意。她松开双手,合十与她拜别。
临关门时,她冷不丁又问:“你们要杀我爹爹吗?”
众人一迟疑,面面相觑。是也不成,不是也不成,怎么都不好作答。
宫颜眼波一垂。
千丈红尘血染,万里长河泪流。她爹爹注定的因果报应,她早已看透了。
“你们若要杀她,烦请为我带个话。
“就说,阿颜很想他。”
山门不再停留,“铿”地一声关紧了。
凉夜垂临,疏风料峭。
众人走在潇潇竹林里,仿佛是约好了都不开腔,谁也不好打破眼下的尴尬。
尤其是萧凰,心里头像缠了一团麻,乱到极处。耳边总是一遍遍闪过宫颜的话:“你们要杀我爹爹吗?”
不错,宫世遗的确该杀。
他害死谢家满门,他挑起夏戎血战,他甚至杀光自家人也毫不手软。数十年他为争权夺势,沾染了太多无辜往生的鲜血……
可他毕竟是她的恩师。
她被天器府养大,纵然对其间罪孽万分痛恶,可骨子里到底刻下了忠孝仁义。
若要她为天下请命,杀师证道——
她一时想不出该怎么面对。
大抵是看出她的难处,十四霜开口道:“若不然,先等仙尊的事办妥了,来日再从长计议。”
“嗯。”萧凰轻声一叹,暂把淆乱的思绪搁在脑后,“改日再说罢。”
话音刚落,萧夜霜三人都觉出桃铃一荡,不约而同往林深处望去。
只见一口荒废的老井前,挺立着一树堆冰砌雪的白桃。桃瓣随风飞舞,与纤翠的凤尾交相辉映。
“是桃谷。”子夜快步上前,一片桃花落在她的掌心,“师尊在召唤我们。”
桃谷,度朔山。
众人重返桃谷腹地,只见百里桃荫下一改往昔的冷清肃穆,林间各处行来飞禽走兽——长蛇猛虎,赤豹文狸,玄猿寿鹿,白鹤灵禽……有些以兽貌奔走,有些已是化形成人,三两聚一起笑语寒暄。显然,它们都是来自九州四海的仙家。
众人穿过红白蹁跹的落华,很快便来到高大的盘根之上,看到白狐仙尊正与三位仙家商事。
子夜打小便认得,这三位是狐仙的挚友,也是众仙家里年久名尊的长辈。一位穿金戴翠的黄衫贵妇,是黄仙儿;一位穿红袄、梳双鬟的银发女娃娃,是灰仙儿;还有一个清秀俊雅的白衣少侠,是白仙儿。
仙家朝她们看过来,子夜赶忙上去拜:“弟子见过仙尊。”
白狐扫了徒儿一眼,淡淡问:“怎么回来了?”
子夜听出师尊有点埋怨的意味,还不等仔细揣度,黄大仙儿已是替白狐教训起来:“小丫头片子,翅膀硬的不得了哇。师父喊你回家,你犟死犟活就是不回。”她“哗”一声合拢手里的镂金扇子,指着萧凰道:“老婆随手勾一勾,就把你死心塌地勾回来了。你瞧瞧你,到底是师父大,还是老婆大?”
众人都笑了。子夜也讪讪撇过脸颊,朝萧凰吐了吐舌头。
“哎?”黄仙儿又打量起十四霜,“这不是霜儿吗?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上回见你,还在剑铗里头睡着呢。”
十四霜本性怕羞,见了黄仙儿这自来熟的长辈,匆匆行了礼就往后退,倒把温苓推在了最前头。
“哟!”黄仙儿一见温苓,更是兴冲冲地挑起了翠眉,“常家的新媳妇儿!”
这一嗓子喊出去,登时引来好些个喜热闹、爱八卦的仙家,围着温苓就七嘴八舌起来:“常家祖宗的有缘人?”“啧啧,模样真俊俏呢。”“不光俊俏,本事更大,治的老祖宗服服帖帖的……”说得温苓含羞掩面。
其中却有一头心直嘴愣的莽汉虎仙,兀然问道:“新媳妇儿?她又娶啦?”黄仙听他问得不合时宜,暗暗捅了他一手肘,他才知趣地不吭声了。
果然,温苓明面上假作没听见,心里却已向巳娘质问起来:“又?什么是又?你还娶过别的媳妇?娶过几个?”
巳娘不自在地支吾几声:“咳,其实也不是特别多……”
众仙闲叙谈笑间,忽从顶高处响起一阵轻渺的铃声,虽只如风拂落叶一般细微,却是清清楚楚传进了每一位仙家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