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饭摆在折梅轩。我在一边儿小桌上,小翠照顾我吃饭。我爹在桌前坐定,我娘便站在他身侧,为他舀上一小碗热腾腾的莼菜羹。
我爹看着我娘为他盛汤,忽然冒出一句:“你瘦了。”
我娘手里的瓷勺顿了一下。
尽管她为我爹忙前忙后,像极了一个贤妻良母,可当我爹爹关切她时,她那不自在的脸色,却像极了一个外人。
羹盛满了,她双手端到我爹面前。
我爹接过,又问她:“府里事多,累坏了?”
我娘低下头:“爷在外建功立业,顾不上家里,我们做内人的辛苦些,也是应该的。”
我在一旁听着,怎觉得她越是这样体恤我爹,反倒越显得生疏。
我爹从盘里夹了块肉,送到一边的空碗里,轻轻一拍桌:“吃饭。”
我娘很矜持地坐下了。她拿起筷子,安安静静吃我爹夹给她的那块肉。
吃了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屋里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爹先打破了寂静:“凰儿打了胜仗,下个月就回汉京。”
我娘“嗯”了一声。
我爹又说:“你眼光不差。”
我娘淡淡一笑:“能帮爷平天下,就是最好的。”
没说几句,又是半晌无话。
到头来,还是我爹挑起了话头:“新来的呢?”
我娘的筷子停在半空。
她自然明白,我爹说的是花姨娘。
我娘的脸色不起波澜,边给我爹夹菜边说:“她今天身子不大舒坦。”
我爹问:“她人怎么样?”
“她……”我娘总要应付点什么,“她年纪小,有点调皮贪顽,别的都好。”
正说到这儿,后房门就传来一串银铃儿似的笑声。
我娘的眉目一下子变了颜色。
那一身嫣红色花枝招展地走进屋来,今儿描了精细的妆,绝色更增光彩,恍若天仙下凡。
花姨娘笑意妩媚,娇滴滴向我爹道了个万福:“宫爷。”
我爹素以功业为重,并不耽于女色,但撞见扑面而来的惊艳,免不了微微一怔。
花姨娘低下狐狸眼,分外惹人生怜:“未曾远迎,奴失礼了。”
我爹回过神来,点了一下头:“坐。”
花姨娘扭着腰款款上前。丫鬟为她搬来座椅,她却也不嫌拥挤,故意夹在我娘和我爹中间坐下来,将她二人生生隔开了。
我娘没说什么话,但脸色一直不大安稳。
她肯定能觉出来,花姨娘今晚太乖顺了,乖顺得异乎寻常,有点骇人。
花姨娘坐端正了,甩着手绢开始呼喝人:“你们这群不长眼的,宫爷难得来家,就送上这样的薄酒糊弄宫爷?”她支使婵娟:“我才得的那坛子珍珠红呢,还不快快暖上!”
婵娟很快捧酒上桌,给我爹斟了一杯,又给花姨娘斟了一杯。
我娘在旁看着,犹豫片刻,拿起一只新杯推将过来:“我也来点。”
婵娟正要倾下酒壶,花姨娘和我爹却是异口同声拦了下来:“夫人。”
话音一落,她和他都愣了一下。
显然,她和他都清楚记得,我娘酒量极浅,沾不得一丁点清圣浊贤。
这一愣之中,花姨娘先自笑出来,挪走了我娘的杯盏:“夫人没量,怎喝的这样烈酒。我跟爷替你喝。”
她又托起自己的酒盏,冲我爹笑得很甜:“奴嫁的不巧,没赶上爷在家。难得今日亲香亲香,补个交杯酒好不好?”
说着,她就去摸我爹的臂膀。
我爹不是很懂风情的人。花姨娘怎么牵着他,他就怎么照做,于是俩人勾缠着手臂,一同饮干了杯中美酒。
酒兴这么一点缀,花姨娘言笑更欢了,一边与我爹推杯换盏,一边搂着他说些没正形的话,什么“这金带钩真贵气,衬得爷顶威风”,什么“爷天天在外头只晓得讨贼,也不晓得多讨几个女人”,什么“这半杯酒吃不下了,爷替我吃了嘛”……听得我娘在一旁直紧眉头。她示意小翠带我去旁屋里,可我心里太好奇,又趁人不备溜回来,在后门偷偷地观望。
我爹为人严肃,花姨娘再怎么擦风撩火,他也只是点头、摇头、沉默、“嗯”、“哦”寥寥几应。但这无孔不入的温柔乡着实难以抵御,我爹原是最讨厌饮酒误事的人,当时竟被花姨娘一杯接一杯地灌,不知不觉那坛酒就见底了。
我爹酒量一般,那时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当花姨娘又一次斟满了递来时,他抬手挡住,摇了摇头:“不喝了。”
但花姨娘不打算放过他。她坐到他腿上,搂着他脖子,抚摸他腰腿间挂的佩剑,往他耳边吐酒气:“爷的家伙,一定使得很厉害罢。”
我爹按住她乱摸的手,许是怕佩剑弹出来伤人,提醒道:“别碰簧扣。”不过花姨娘这话的确厉害,他到底禁不住撩弄,酒盏举到嘴边,又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