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不能……不是不敢,是不能。”他颤声道,“在龙椅之上,欲.望之上,有更重要的东西。”
顾令仪轻声道:“殿下,不必再说了,我都明白的。”
“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她声音放得像轻薄的蝶翼,“殿下,你没有做错什么。”
“爹爹,”顾长思枕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吸了吸鼻子,“医师说你不能再多思多虑了,你这身病都是思虑闹的,我们什么都不想了好不好?淮安很好啊,楼阁台榭,山清水秀,多看看风景,自然就开阔了。”
宋启连虚弱地抬起手,刮了刮顾长思的脸蛋儿,那时他还没脱去婴儿肥,脸颊肉肉的,像个雪团子。
“明天的风景一定很好,”宋启连笑了笑,“只可惜,爹爹应该看不到了。大限将至,我感觉得到的。令仪,你也能感觉到的吧?”
顾长思猛地回头望向母亲,顾令仪坚韧地立在那里,只是双手骤然紧握,指甲都深深锲进了皮肉中。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没有哭,只是更加用力地重复道:“殿下,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宋启连费力去拉她的手,顾令仪回过神,将带着指痕的手递给他:“那件东西……”
“我会处理好,你放心。”顾令仪摩擦着他的指节,“一切有我。”
“对不起,我本以为我可以让你……没想到,还是让你失望了。”
“殿下没有让我失望过。人这一生,总要为一些事抛却私欲,只为求成。”
顾令仪恬淡地微笑,一面被宋启连拉着手,一面轻轻拍打在顾长思的稚嫩的肩头:“阿淮,跟爹爹说说话,阿娘想起些事情,去去就回。”
说完,她就起身,将自己的五指一点一点地从宋启连手中抽出,抽出的那一瞬,宋启连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挽留。
顾令仪离开了,宋启连的目光贪恋地盘桓在她清雅的背影上,坠下一颗泪珠,滴落的那一刻,他转回了眼睛。
“阿淮,恨爹爹吗?”
顾长思用力地摇了摇头:“就算有些事我还不能尽懂,但我知道,父母亲相爱,父母亲爱我,身不由己太多,没办法的事。”
宋启连笑了笑:“你长大了。”
“还没,我还没过及冠礼,还是个小孩子。”顾长思抓住宋启连的衣袖,“爹爹就要离开我了吗?”
“阿淮,有句话憋在爹爹心里很久了,再不说,怕来不及了。”宋启连深深地、又不舍地望着他,“历朝历代,太子都是国之根基,太子动摇,国家震动,前路堪忧,但这朝不同。”
“宋启迎登基后,立了嫡长子宋晖为太子,可这一朝的根基,并不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宋启连的手摸索到枕下,半晌,掏出一卷东西来,压在顾长思的手心,“这一朝的根基,还在于你。”
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顾长思眼瞳都在颤抖。
明黄色、金龙纹,是圣旨,也是……
宋启连紧紧压下他的五指:“这一朝的风雨,这一朝的跌宕,还在于你的这儿。”
他伸出一只手,点了点顾长思的心口。
“父王……”
“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则止于术。”宋启连沉沉地点着他,“父王有两件事想让你完成,第一件,就是想告诉你,道与术之间,纵然难以权衡,可我依旧希望你能够守住道心,只有这儿守住了,国家才能安定。”
“至于第二件事……”宋启连将遗诏推到他的怀里,“爹爹想让你亲自完成一件事。”
昭兴三年三月十六日夜间,亥时末,淮安王宋启连薨逝。
顾令仪当时站在门外,没有进去看见他临终前的模样,只是痴痴地立在门外,两行清泪滚落,又被她伸手抹去,一开门,顾长思才跑了出来,撞进了她的怀里。
“娘亲、阿娘……我、我没有……没有爹爹了……”
顾令仪迟钝地低下头,缓缓用手掌拢住了他的后脑。
淮安王府一夜素缟,四处都是压抑着的哭声,讣告已经快马加鞭地发回了京城,顾长思已经无暇去想皇帝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父亲过世后他和母亲孤儿寡母面临的将会是怎样的境地,他只是跪在灵前不停地为父亲烧去纸钱。
一大把纸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落入了火盆,灵堂里只有他一个人。
明日便是头七,快要到子时,他知道,父亲什么都看见了。
做完一切,他终于从灵堂里走了出来,夜已经很沉了,祈安抱着披风在外头候着他,两个小小的影子走在寂静的王府里,没走两步,便看到顾令仪一身重孝立在门边,那模样失意又伤神,不知在那里看了顾长思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