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盯着手中握了大半辈子的笏板, 话语沉缓,“臣私以为, 天下需要慈悲的菩萨, 但不需要悲天悯人的圣上。”
其中的含义并不难懂。
我低低笑了一声,只觉荒谬, “您对我放柳玉宛出宫去当司育使不满, 所以想让我重回战场,以期用惨烈的场面让我意识到世间的残酷, 好叫我放弃赐钱财与人力助她收留照顾妇孺的念头?”
丞相点了点头。
“孤看您真是老了。”都老糊涂了。
“老臣知罪。”他很淡然地朝我跪了下来。
御驾亲征一向是件有危险,但危险性不算大的事情……起码他是这么想的。
所以在提起这件事的时候, 丞相压根没料到后面的情况会发展成这样, 更没想过它会间接害我受伤失踪, 下落不明。
在闵言夜闯丞相府搜查书房并质问他的时候, 他便已清楚,与蛮人勾结的疑罪一旦生根,就算我日后能活着回来,他的下场也应该不会好到哪去了。
轻则罢免,重则……不知道哪日就会被绣衣诛杀。
故而在兆王向他抛出橄榄枝的时候,他干脆投了兆王,借兆王之势暂保自己的安全。
只叹是一步错,步步错。
不过,他本来就年纪大了,能多活这么些天,他已挺满足了,就算今日命丧当场,也不会再有多少遗憾。
“来人,将丞相压入大牢。”
我望着相爷苍老的面容,不明白这位三朝元老年纪大了怎么会思想混沌成这样,自己葬送了那本该清闲享福的晚年生活,还落了个锒铛入狱的下场。
“圣上,”容喻姿势僵硬地挪到了我面前,“父亲再三交代了,要我代他向您问安。”
“太傅的心意孤领了,礼就不受了,”我伸手扶住了他,“正好孤有事要与太傅商量,劳烦帮忙带句话。”
“圣上请讲。”
我望向殿外,轻声道,“这一场极寒害了太多人,蛮族的侵犯又让诸多无辜的百姓蒙受了灾厄,孤想在城外立下万民冢,命护国寺高僧前去诵经超度冤魂。孤想问问太傅的看法。”
“臣明白了,臣立刻便回府去与父亲说此事。”
我瞧他行动不便,随口问了一句,“要让太医过来先上点药再走吗?”
“不用,”容喻摆了摆手,狡黠一笑,“父亲许诺,只要臣做成此事,他就给我两本孤本。臣想试试苦肉计,带伤回去说不定能再讹一本。”
“……”我哑口无言。
处理完前朝之事,我先跑了一趟冷宫,确认过虞殊藏起来的那些东西保存完好,没被兆王等人发现后,我才安心地去了御书房。
刚入内,我便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小单子正站在一群侍从间忙碌地指挥着,原本就瘦不伶仃的小身板在经历了数个月的折磨后更单薄了。
他转头望见我,睁着一双圆眼愣了半晌。那眼睛在他没什么肉的脸上显得尤其的大,黑白分明,饱含疲惫,看着就叫人知道他定是受了不少的苦累。
小单子盯着我,快步跑来时不禁潸然泪下,“圣上,是您吗,您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免了他的礼,问他屋子还要多久才能收拾完。
“很快便能好,”小单子微弓着身迎我入内,“该撤的、该换的都已弄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些外间的清扫还未做。”
“不错,”我在书案前坐下,看着已经差不多恢复成原样的内殿很是满意,“一会差人去内庭,叫他们将后宫内死忠兆王的人处理掉,其余的都遣散出宫去。”
小单子问我,“那些原本就在宫里的娘娘也要走吗?”
“嗯,”我翻看桌上摆着的折子,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孤要遣散后宫。”
“小的明白了。”
小单子退下后匆匆往外走。他如今谨慎极了,一想到现在宫内还是一片混乱,他就不放心让别人传话,想着保险一点,还是自己去跑一趟内庭好了。
低着头下石阶时,小单子没注意到身前多了道高大的影子,一不留神便撞了上去。
“抱歉……”他忽而察觉了什么,仰头喃喃道,“闵大人。”
闵言低头看着他,良久后说了句,“瘦了。”
“会胖回来的。”小单子说着,眼眶有点红。
“去哪,我送你。”
他没有跟闵言客气,低声说,“去内庭。”
闵言和从前一样将他打横抱起,飞身带他向前掠去。小单子犹豫了片刻,第一回主动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泪珠从两颊接连不断地滚落。
再难熬的时候他都没有像这样将自己的脆弱表现出来过,怕遭受讥讽。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有人在关心他,他终于可以将压抑着的委屈稍稍宣泄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