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邓奇哭累了,痛哭变成了哀号,哀号变成了低吼,低吼又变成了喃语。
“叫什么?”这是小邓奇喉咙嘶哑得讲不出话以后听到的第一个问题。
看着模糊的身影,他尝试了几下,只能发出呜咽声。他涨红了脸,拼尽全力想要说出话,可是喉咙被大钳子钳住了似的发不出声来。他无奈地蹲了下来,一根小手指在覆了白灰的地上画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邓奇。
“你的字我看不懂。”化罗剑看着眼前的小孩。
“我爹揪着我耳朵,我娘又揪着我爹耳朵……应该是那个邓。”小邓奇想起豁牙老汉露着大黄牙嘲笑自己挨揍,随后又编派着传遍了村子的事情。
“我也是这个邓。”
小邓奇眼神定定地看着化罗剑捧着的双手:“你手里捧的是什么?”
“我的命。”
小邓奇指着静静躺在灰烬里的化罗剑,问道:“这是你的吗?”
“害命的,不要了。”化罗剑扭头离开,似乎是怕自己随时会回头。
小邓奇连滚带爬地回到了自己站起来的地方,翻动着,试图找出一根豁牙老汉完好的、还没有烧成灰的骨头。
小邓奇双手捧起一根焦黑的骨头,如获至宝,悲绝的小脸浮现出了一丝欣慰。
一阵风吹过,焦黑的骨头化成了灰,从小手的指缝处漏了下去。
绝望的神色愈发重了几分,小邓奇在碎灰里反复地摸索着。
突然,小邓奇停下了摸索,他在残垣白灰中摸到了一颗硬硬的、半透明的小疙瘩。
一颗小疙瘩,准确地说应该是一颗牙,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半颗碎牙死死地嵌着一小块碎玉。好像是有人故意拿铁锤将碎玉砸进那颗牙里似的,碎玉的一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命”字。
小邓奇将小疙瘩放进了兜里,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又弯腰拾起脚边的铁剑,随后不敢再去看四周的焦黑残垣和惨白灰烬,双手握紧剑柄,吃力地拖着剑,步履蹒跚地跟上已经走远的化罗剑。
此后,老邓带着小邓,两人漫无目的地混进了流民的队伍里;兜兜转转之间,漫无目的地落脚在一个叫越州的江南城池里;挑挑拣拣之后,选择了一个制卖油伞的营生。
第二章 浙东“双黄蛋”,幽雨掩魍魉
刚下过雨的晨曦,一匹黑色的瘦马奔进了浙东道越州城的地界。
一个身披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从腰挂的竹筒里拿出一张地图,看了片刻,“再有几十里应该就到了。”他低语几句,收起图纸,再次伏在马背上。
远远看去,一匹黑色的马儿驮着一团“蒲草”,飞奔渐远,留下一地坑洼的马蹄印子,很快就被江南的雨水覆盖。
不同于兵荒马乱战事连年的边疆,也异于尔虞我诈人人自危的燕北,更有别于暗潮汹涌的长安,江南繁华和安逸的氛围是飘散在每一缕空气中,融化在大街小巷里的。亭台楼阁,诗词歌赋,青砖花瓷,烟雨朦胧,这就是江南的写照。最起码在寻常百姓看来,江南的生活是平和简单的。
唯独在江南的东边,有一座城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成了天宫,一半成了地狱。
这是一座繁华的城,这是一座破败的城。这里有长安都难得一见的高阁,这里也有随处可见的草屋。这里的河水是清澈的,因为有游船、诗人和舞女;这里的河水是浑浊的,因为有刀剑、黑夜和鲜血。这里的人们是快乐的,晨曦入睡晌午起,夜夜笙歌美酒醉;这里的人们是痛苦的,昏时回笼晨曦出,夜夜防贼夜夜惊。这里是浙东道的州府,名叫越州——一座在整个大唐都数得着的城池。
便如同一只蛋壳里的双黄鸡卵,养分通常只够供应孵化出一只鸡崽。
太阳时隐时现,越州的大街小巷逐渐开始热闹起来,城里最好的青楼和酒馆自然也不例外。
升平坊,越州最好的青楼,也是最高的青瓦楼阁之一。在顶层的阁楼上,可以俯瞰小半座城。更让城里城外达官显贵、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是幽居在顶楼的四位教坊头花。婀娜的身段,秀丽的脸蛋,每人各精琴、棋、书、画中的一道,可算是这越州甚至整个浙东道最有名的四朵娇花了。
升平坊顶楼临河的窗户被推开来,一个妆容秀丽、发饰装扮与唐人稍异的貌美女子探出头来,朝外看去,引得越州河两岸的行人大呼小叫,羞得她捂住半张脸,立刻缩回了脑袋。
再看那间酿出了整个浙东道后劲最足、回甘最浓黄酒的酒馆——青雨楼。名字里带楼,不一定是宽敞的地方。隔着越州河,这间四四方方、只有两层的小矮房与升平坊遥遥对望,出入酒馆和围聚在酒馆周围的人、事、物与教坊的相比,只有简陋二字可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