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葬时,符夫人双手交握平躺着,宽大的袖摆遮住了可怖的伤口。她恢复了从容与美丽,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睡着了。
最后一捧黄土撒下。她的丈夫慢腾腾地起身,到河边清洗混着血和泥的双手与脸颊。
小太子望着那个简陋的归葬处许久,想了想,分几次从周围取来一些草皮做了掩盖,一样到河边盥手。他蹲下来,感受水波流动,冰凉淌过指缝,好清晰的感受。
“夫人是细作。”男人把水扑在脸上,“我不想探明她究竟来自哪一方,也不想知道她曾经做错过什么……”
“这样就好了。她永远都是大家记忆中的模样。”他转过头,诚恳道,“太子殿下,您能原谅我的私心吗?”
“我愿意把我的过去和将来都献出来,替内子赎罪。”
小太子沉默片刻,郑重地点点头:“孤发誓,这将是我们共同的秘密。”
人前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开始低低地抽噎,在风中发出困兽那样绝望的吼声。
符将军的夫人自此消失在世人眼中,在众人的遗憾声中落得个下落不明生死不明的结局。多么体面的结局啊。
离回京还有一段时日,小太子再也不肯来这个地方练剑了。
……
太子摒退众人,对着如今的符夫人讲出了这个故事。
“符将军如今得了呆症,依旧只记得夫人最美好的样子呢。”他神情冰冷地望着眼前的妇人。本该死去的人活生生站在阳光下,这段阴差阳错的往事也不知是何全貌。
这段隐秘的过往使得符夫人原本自若的神情彻底崩毁,她坐在地上,半是了悟半是错愕:“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不顾形象地大吼大叫,捶胸顿足,将发髻扯乱,眼泪流满面颊:“我好恨他,夫妻十三载,他竟不知我的为人,任由那个冒牌货登堂入室……”
“我受困于贼人,他不仅没能认出我,还将我的襄儿教成了畏事懦弱的模样,我好恨呐!”
“符正宏老匹夫!天底下你对不起的人就是我!老匹夫,老匹夫……”符夫人用尽全力朝内室的方向喊。
等到眼泪都流尽了,她抱膝缩在一块小角落:“也对,他的心里只有他的功业,大丈夫何患无妻,我排在他的功业后头……”
“冒牌货?”太子捕捉到其中的关键,深思之下俊眉蹙起,“若真是如此,也是符将军大意。”
“那人是我的孪生姐姐,我的好丈夫,我的好姐姐,呵,呵呵。”符夫人冷笑连连。
太子极敏锐地联想到从前薛姨娘的故事:“可是与前朝之事有关?”
“是,我们的人生全被兴隆年间那场双生儿的谶语给毁了。”符夫人将手搭在额头上,“原先他们说今岁诞生双生子女皆为妖邪,后来生生演变成只要是双生儿都该去死。”
“那年我们八岁,生生被拆开了。我留在父母身边,我那姐姐被送进了春风堂。”
“春风堂?”
“当时有一位容贵妃娘娘,她的孩子也被害死了。她因为怜悯其他无辜受难的孩子,就建了座春风堂,专门收容这些被迫害的双生儿当中的一个,给予他们遮风避雨之所。”
符夫人口中的容贵妃倒不似沈余口中那个为了权利疯魔的女人。太子凝神继续往下听。
“毕竟是贵妃娘娘,那些人再如何作恶也需得避着她的锋芒。”符夫人恢复了些神智,“随后天下大乱,爹娘去世,我们姐妹也彻底失去了联系。”
“二十三岁那年我嫁给了符正宏,他那时是已经是起义军里的小头目了。”符夫人缓缓起身,拍打衣上的尘土。
太子请她落座。
“谢谢殿下。”
符夫人道:“容贵妃死后她的心腹太监谢启年接管了春风堂,谢启年是个忠仆,继承了容娘娘的愿望。只是这春风堂传到他干儿子蔡全祯手里,意义就变了。”
蔡全祯也是当世名头响亮的人物,此人是南宣皇帝身边的起居舍人,小朝廷能够苟延残喘到如今他功不可没。
同南宣小朝廷扯上关系,春风堂的用处不言而喻。
“时光荏苒,当年的那些双生儿各有境遇,尤其是夫人你。”太子叹息一声,将当年的情况猜了个大概,“于是蔡全祯便起意,叫你姐姐寻机替换了你。”
“太子殿下果然聪敏。”
“姐姐以为受了前朝的恩惠,全无半点姐妹情宜。”符夫人的眼中再无一点波澜,“他们没有杀了我,想来是想留着我来威胁符正宏。”
“愿意放我回来,自然是别有所图的。”
太子的目光闪了闪,抬手斟茶水:“谢谢夫人肯告诉孤这些。”
南宣小朝廷这几年依着外患获得的喘息也是够久了,待边关战事了结,也该是清算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