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钩细(63)

宜鸾这一觉,居然睡得很不错,没觉得如临深渊,也没觉得冷。

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竟睡在一蓬松软的草甸上,身上还盖着那件乌云豹的斗篷。这草甸从哪里来,她已经不好奇了,譬如昨晚的大雁和荷叶,太傅觉得需要,东西便有了。她在乎的是太傅的生命安全,这么冷的峰顶,他身上的衣裳单薄,万一冻出个三长两短来,那可怎么办!

凑近看看,他怎么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宜鸾抓耳挠腮,心里的恐惧在不断扩张,太傅不会有事吧?不会冻死了吧?

她轻声唤:“老师,天亮了……”

太傅岿然不动。

她又靠近一些,“老师,该吃早饭了。”

太傅眉眼上凝结了霜,越看越让她恐惧。

这下她慌了,伸出手指推了推他,“老师……老师……”

他怎么还是不动?她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完了,太傅这下是真的死了吧!于是拔了自己一根头发,颤巍巍放在太傅鼻下,然而没等来发丝的拂动,等来了太傅睁眼,那微启的一线下金芒乍现,“殿下自重。”

宜鸾吓了一跳,但值得庆幸的是太傅没死。不过自己这番试探,着实有些冒犯,只得堆出笑脸来,指了指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转移话题,“老师看,今日是个大好晴天啊。”

太傅站起身,负着手踱到白石峰的边缘,晨间的风吹动他的袍裾,开开合合间,露出内衬上金丝的膝襕。

他的侧脸看上去很凝重,像在追忆着什么。宜鸾问:“老师,您独自一人在西陵吗?可是想念家里的至亲了?”

太傅神情漠然,“我没有至亲,由来都是孤身一人。”

这个答案不让人意外,但让人感伤,宜鸾转瞬便理解了他,可能正是因为没有家人,所以才处处显得与世无争吧。但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怎么会没有至亲呢,她偏头问:“是自小被遗弃了吗?然后被捡回皋府,抚养成人?”

其实她问完就有些后悔,揭人家的旧伤疤很不好。本以为太傅会对她置之不理,却没想到他还愿意回答她,嗓音缓慢而沉重,“在我六岁那年,罗家惨遭灭门,一个家仆冒险把我藏进狗洞里,我才得以存活下来。这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努力想忘记,却又时时浮现在眼前。我始终看不破这人生的疾苦,所以注定是个凡夫俗子,要在这红尘中颠沛流离,不知何时才得解脱。”

太傅竟有这样的遭遇,让宜鸾始料未及。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摩拳擦掌着,看看是谁杀了太傅的家人,打算为太傅报仇。

但询问之下,太傅慢慢摇头,“仇早就报了,所以我在这世上无牵无挂。”

“怎么会无牵无挂呢。”宜鸾绞尽脑汁试图开解他,“看看山川美景,看看春日草木繁盛,还有年轻人成双成对、老妪出嫁、老翁入赘,不都是人间有意思的事吗。”

第27章

若说有意思的事,前面三样确实算得上,但后面那些又是什么?所以说年轻人感兴趣的事,他理解不了,前半句话能够让他逗留人间,后半句话,则让他有了现在就想离开的冲动。

太傅转头瞥了她一眼,“人间繁华,对殿下来说就是那些鸡毛蒜皮吗?”

宜鸾说是,也不是,“我是女子,想过上阵杀敌,无奈现实不允许。就算生在帝王家,没什么建树,将来不过是个有身份的妇人而已。妇人囿于内宅,操心丈夫操心孩子,整日听的都是家长里短,这就是人生啊。我现在唯一能为自己争取的,就是留在砻城,找个不错的驸马,活到寿终正寝。”说着问太傅,“学生这点追求,不过分吧?”

太傅有些嫌弃,但又指不出错谬,只得点了点头。

“可是驸马难找啊,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不要顺便再游说太傅两句?宜鸾察言观色一番,真诚地说,“老师,孤身一人很艰难的,要不然还是还俗吧!看看学生,无父无母无人依靠,虽说是个长公主,但运气不怎么好,空有头衔没有实权,活得寄人篱下,很希望出去自立门户。既然如此,老师何不考虑考虑?反正外面都传得沸沸扬扬了,加上你我又被困在这白石峰上,出去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倒不如顺其自然,坐实传言,如此对谁都有交代,学生也不必因为流言蜚语嫁不出去了,这不是很好吗?”

所以说世事轮转,总会有出其不意的妙事发生。孤男寡女被困于此,对宜鸾来说就是最大的好事。求这第二次婚,倒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反正就是顺嘴一提罢了,万一太傅忽然想通了呢。

当然,她所期望的事照旧没有发生,太傅那三贞九烈的模样是不可逆转了,摆出恩师的威严,淡淡拿眼风一瞥她,就吓得她赶紧转悠开了,边转边嘀咕:“哎呀,到底他们什么时候才来救我们呀,我想家里的被褥,还有沙嬷嬷做的豆沙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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