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道:“不然。我岂敢不敬张将军,岂敢不畏圣朝之军威?只是张将军一去,你们便滋事扰民,又要翻旧账来自相残杀,委实不似我幽燕之地慷慨悲歌的伟丈夫,煌煌大唐舍生忘死、保家护国的好儿郎!”她几句话说得讥讽中有正气,轻蔑中有凛然,一时兵卒们竟都静了几分。女郎忽然又笑了:“但若我这几句话就说得你们不再互相争斗,转而一同斥我不该辱及张将军,这番狂言……倒也值了。”悠悠站起身来,举步便欲下楼。
幽州军士们面面相觑,怔了数息,忽有一名军士踏出半步,冷冷道:“小娘子也知道自己说的是狂言。说了这些话,就想走吗?”女郎身形一顿,问道:“你待如何?”军士道:“也不如何,只要小娘子喝光这一壶酒,向我们道声不是,也就罢了。”顺手从旁拿过一壶乾和酒来,几步上楼,只踏得楼板沉闷作响。他身材高大,那女郎站在他面前愈发显得清瘦纤弱。
李适之眉头拧紧,心想这些兵卒为她所斥,心中不甘,为了挽回一些颜面,竟要这样欺凌一个女郎?张守珪以在河西大破吐蕃之功转幽州节度使,镇守此地六年有余,更以巧计斩契丹将领可突干之首,名震幽燕,这等声势之下,倒也难免养出许多骄兵。他心念正转,却听女郎放声笑道:“休说一壶,十壶也喝得。但,请罪?我不愿意。”
此言一出,楼中众人登时喧哗起来。有瓜州军士道:“小娘子你休听他的,我替你喝!”肆主老丈颤声道:“小娘子,我家的酒极酽,你莫孟浪……”逼她喝酒的军士也颇感意外,对女郎道:“你若真喝得十壶,某等从此再不寻他们的晦气。”听他说话的语气,似是这一行人的首脑。
女郎一顾楼下,轻声数了数,笑道:“你们一共十二人,你们每人轮流喝一壶,每尽一壶,我便奉陪一壶,如何?只是,酒钱么……你们来出。”
午后日光明亮,她一转头,便露出了一张端丽清艳的侧脸。李适之一见之下,如遭雷击,不觉呆住。
女郎招呼店家打酒,为首的军士先取了一壶。他也不用杯,仰头以嘴相接,清澈酒水有如一条白线直贯入口,片时便将一壶酒饮尽。清酒杂质少于浊酒,更易醉人,且幽州风气本来好饮,楼中众人见他喝得爽快,各各大声赞叹,不止幽州军出身的士卒们生出骄傲之意,连瓜州旧部军士们的神情都缓和了好些。
女郎笑了笑:“壮士好生豪迈!”忽地转头向杨续一笑,眨了眨眼,“可否劳烦郎君为妾斟酒?”杨续一怔,想到女郎大约是寻个人在旁见证的意思,便以目光向主人请示,就见主人微微颔首。
李适之不清楚,自己是否该亮出新任幽州节帅的身份,为她解围。但她嘴角微扬,清丽面容上的神色又是傲岸又是坦然,仿佛他若凭世俗权柄强行出头,反而是亵渎了她的这份夷然不惧。而同为好酒之人,他亦好奇:她当真十分善饮?还是她别有妙法奇术?
杨续踏上前去,取过酒盏,斟满一盏,女郎接过,仰起脖颈,一口喝干。这时杨续已另取了一只酒盏斟满,女郎左手将空的酒盏放回桌上,右手同时接过第二盏酒,又是一口饮尽,如此五六次过后,一壶便尽。座中安静已极,只有酒液注入瓷盏中的哗哗声音。众人愈看愈奇,除了士卒们以外,连肆主老丈与尚未离去的酒客们,并李适之的长随们,皆是半担心、半好奇,瞧着女郎与幽州军的士卒们斗酒。
为首的那名军士见女郎喝完了一壶,拱了拱手,一语不发地下楼。楼下那个辞锋犀利的幽州士卒抢着道:“第二壶是我的!”他却不学那鹰钩鼻以嘴接酒,而是随手取了一个盛汤饼的大碗,将一壶酒尽皆倒在碗里,双手捧碗便饮,咕嘟声中,一碗很快见了底。
女郎倚栏望着楼下的那个兵士,抬手抿了抿鬓发,弯起唇角:“幽州果然不负我望,盛汤饼的碗也这般大。”又向杨续一笑。
杨续心领神会,只管如方才一般继续斟酒,那女郎并不换什么花样,只是平平淡淡,一杯接着一杯,动作看似不快,却也只在数息之间,就饮尽了第二壶。
她嘴唇红艳如樱桃,不知是先时饮葡萄酒留下的痕迹,又或是生来唇色鲜润。酒液不绝流入她口中,润得双唇樱红之色愈浓,衬着白细双颊,牙白衫裤,更加明艳。李适之默默相望,想起她以双唇附在自己口上度气时的情景——那时她口唇冰冷,想来,此刻喝了这些酒,大概不再那样冰凉了罢?
顷刻间,那女郎已饮了四壶,仍然目光清明,毫无醉态,只有脸颊略略泛红,额头出了一点细汗。众人看得呆了,有人好奇问道:“小娘子,你的酒量,是天生的吗?”女郎笑道:“天生的。”又有个幽州士卒笑道:“听小娘子口声,不似幽燕女子。借问小娘子乡关何处?也好教我们胸中有数,日后若遇见你同乡儿郎,便不敢放肆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