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到崔希逸一进屋,怒火瞬间转化为怜爱。他疾步上前,扶住崔十五娘双肩,哀切道:“阿婳,你可好么?还痛么?可有伤到喉咙?”崔十五娘举袂拭泪,强笑道:“女儿安好。”崔希逸又气又怜:“你……你何以如此痴顽?”
崔十五娘流泪道:“女儿……女儿不忍见阿耶为女儿求恳于人。阿耶一生艰难,又不得不毁了与吐蕃的盟誓,日日新添白发。女儿不能为阿耶分忧,已属不孝,岂能再使阿耶为了女儿低声下气?纵然那人是女儿心爱之人,也是不该。想来总是女儿不该活在这世上,不止连累了阿耶,更连累自家心爱之人……”说着低头掩泣。
崔希逸怒道:“胡吣!”见她垂泪,语气又不觉转柔,“你岂会连累我?”
王维亦道:“十五娘言重了。为人父母,纵然百般辛苦,只要能博得孩儿一粲,便足为欢。”
崔十五娘幽幽道:“若要博我一粲,甚是容易。只要你……”她顿了顿,王维轻声道:“好教十五娘知晓,维此心已许……”他转眸看我,崔十五娘抬手止住他的言语,却不看他,仍是低着头,轻声道:“只要你继续教我作画与佛理,到我能为寺庙作壁画为止……我也好为死去的蕃汉将士祈福。我身为人女,不能于朝堂上为父分忧,只能如此为家人消业了。”
我张口欲问,若只是要学画学佛,何必非要王维教她?长安的知名画师与高僧难道少么?然而看了一眼崔希逸与王维,终是没能问出口。王维当即应了,又道:“你日后万不可再寻短见了。”
崔十五娘凄然道:“若非我自感无用,我也不会有自戕之念。你与瑶姊当年鹣鲽情深,纵然有时想得多了,也能宽慰彼此,想来……断不至此罢。”
王维脸上浮现出一丝温存笑意,微微颔首。
崔十五娘道:“瑶姊深通佛理,多半很会开解人。我当年见她时,只有八九岁,然亦将她的风仪涵养铭记于心。”
王维温和道:“阿瑶为人细腻温柔,说出话来,总如春风拂面。”
“我听说当年你被……被贬济州,瑶姊不远千里,追随而去,伴你在济州吃苦。”
王维叹了口气:“彼时她生产未久,就追我到济州,辛苦之至。我……至今感念。”
崔十五娘笑了笑,又说:“我听说你们的女儿容貌品行俱是出众,极似瑶姊,待我回了长安,你可要引我见一见她。”
王维道:“这是自然。”
崔十五娘目光移向远处,似在怀想崔瑶的嘉容懿范,缓缓道:“若我是男子,娶得瑶姊那样的佳人,一旦失去了她,定然也不思再娶。”
崔希逸微笑道:“七娘的人品风度,在崔氏女中,原也少见。”
我听着他们三个缅怀崔瑶的风姿,只觉一阵痛楚。在场的几个人,不是崔瑶的族人,就是曾与崔瑶有极深关系的人。
而我,面对着崔瑶身上“王维的亡妻”这个无可超越的头衔,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呢?
史载王维“丧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他大抵不会娶我了。
——多可笑啊,我竟然想过他会娶我?
他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他与我之间的关系,本就是靠我单方面的一腔思慕撑起来的。我与他,既没有甘苦与共的恩情,也没有血脉相连的牵绊。若不是我的思慕教他注意到了我,我在他面前的脸面,只怕还比不上与崔瑶同族的崔十五娘。
崔十五娘仿佛这时才看到我,笑道:“阿郁想来也见过瑶姊的风采。我听说,当年阿郁为人写入变文,身陷风波,是瑶姊为阿郁精心打扮,带你到慈恩寺,澄清一切。”
我涩然点头,不去在意她话中隐隐的波澜。
王维笑道:“阿瑶一向最擅妆饰小女郎,那日阿妍经她之手,容姿比平日更美。”说着向我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我看去却只觉刺眼。
崔十五娘瞪大了眼睛:“我也想求瑶姊妆扮我哩!只是瑶姊已逝……王郎,你以后能否送我一个瑶姊用过的侍婢,也好教我习得瑶姊生前妆扮的手法?”
她说得小心翼翼,一副又渴望又觉得自己太冒昧的样子。王维和蔼道:“这有何难。”
我再听不下去,向崔希逸略略一礼,起身出门。这一次,王维没有追来。
到很晚,他方敲响了我的房门。窗外虫声唧唧,潮热的夏风吹进来,将他的容色显得愈发温柔。温柔中,分明有回思往事带来的快慰。那种温柔简直戳心。
王维笑道:“我只是答应教她作画学佛而已,总算胜过请她来家里做什么妾室——荒唐!……你何以仍是不乐?”他话音里带着诧异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