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重璋一路上都没怎么言语,似是有什么心事。快到浑英家时,他才道:“阿妍,依我之见,浑英……我们不必去见了。”
我诧异:“什么?”
“据我所知,浑英这一年来连赔数桩生意,未必有财力收买中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脱口说出一句此时还没出现的俗语,掩饰着咳嗽了声,“你怎知浑英必定拿不出这些钱财?”
“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突厥装扮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的石阶上,抱臂望着我们。女人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有些干枯,两颊晒得发红,身上穿着灰黑的袍子和皮靴,黑发被潦草地结成辫子,一应打扮并无汉家女子的娇丽,既飒爽又冷硬。女人冷笑道:“我还道又是讨债的人上门来了,怎么是你?难道是带着新人来瞧我这旧人?”
第32章 何事痴儿竟误身
我愕然,看向安重璋,低声:“你……你与……”
安重璋极快地冲我点点头,随即向女子道:“阿英,这位小娘子是京城来的贵客,你休得胡白。”
“京城来的小娘子?难怪气度不凡。”浑英的汉语说得略有几分生涩,却反而添了一种傲兀之味。
原来是旧情人见面?我只得硬着头皮,笑道:“浑娘子是凉州巨贾,富可敌州。我能得一见,很是荣幸。”
浑英没理我,笑了笑:“五郎,你可是听说了我这旧人如今身陷危难,故而来助我的么?”
她话里讥讽的意味很浓,安重璋却像没听出似的,沉声道:“你若有什么吩咐,我自是尽力。”
浑英嗤笑道:“突厥俗话说,‘妇人舍去恩爱而使自己头脑轻快’。我舍去和你的恩爱,头脑轻快多了,倒也没什么要你相助的事。”
眼见得他们两个说不下去,我敛衽向浑英行礼:“我今日来寻浑娘子,原是有几句话请教。”
“你尽可以说,我却未必要答。”浑英解下腰间的酒囊,喝了两口,抹掉唇边的酒渍。
安重璋叹道:“这位小娘子是朝廷左丞相的女儿,阿英,你……”
“凉州天高地迥,朝廷远在千里之外,我不识得什么左丞相。就连崔常侍,我也不见得便要害怕。”浑英抬头望天,掸了掸袍子,举动间满是厌恶。
我清了清嗓子,换成了突厥语,正容道:“崔常侍为人厚道,泽被河西军民。浑娘子,你不喜他,可是有什么委屈?”
浑英似是没想到我会说突厥话,也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她,怔了片刻,神情微转柔和:“我有一弟不幸流落吐蕃。”
只这一句话,我恍然大悟。边境重燃战火,流落吐蕃的汉地商人多半遭际堪忧,难怪她对与吐蕃开战的崔希逸一副反感的样子。
我点首道:“我明白了。你阿弟为何去了吐蕃?”
“阿弟想要买入他们的金器,带回凉州,再贩到陇右和两京。”浑英皱着眉头,又灌了一口酒。
其时吐蕃金器以冶制精巧而闻名,吐蕃与大唐贸易时,向大唐贩售金银器者不在少数。我思索道:“原来你们也做吐蕃的生意。”
浑英道:“这不是很寻常的事吗?便是他安郎不也一样?他家世代善养名马,难道便不买青海马,不买吐蕃的战马?”
她这话倒也有理。我还欲再问时,忽有几个人自旁边的斜街绕出,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口中喊着:“我们信了浑家的名号,才从你手里买了布,你却迟迟拿不出来!”“我们等着这些布匹,是要给边军健儿们做冬衣的!我们如何向健儿们交代!”“还没有冬衣穿,健儿们只怕要冻死,谈什么保家卫国!”
浑英见势,大声道:“请你们再宽限几日,我……”孰料最前面的那个商人一把抓住了她,叫嚷道:“还我们钱来!”紧接着又有两个商人冲向她,抓住她的手臂,高喊:“拿不出布匹,就还我们钱!用玉料和宝石来抵!”浑英一时又惊又怒,十分狼狈。
“且慢!”安重璋大喝一声,“住手!”
几人为他威仪所震,怔了数息,随即又喧嚷道:“你是谁!”“我们已寻了专司集市的官长!是官长许我们来向她讨债的!”
“我是浑英的友人。”安重璋平静道。
那一瞬间,我看到站在台阶上的浑英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安重璋又道:“我姓安,名重璋。你们要什么,尽可向我来讨。”商人们想是听过他的名号,立即扯住他讨要说法。
我被挤到一边,只能苦笑:看来浑英破产属实,只怕也没有能力贿赂中使。那么,剩下的便只有那个姓阿史那的商人了?
安重璋初步替浑英料理了欠下的账,才喊上我离开。浑英在背后叫住他,顿了顿,才道:“多谢。”安重璋叹了口气,只温声道:“你多叫几个族人来和你同住罢。再有这样的事,你就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