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凝神片刻,沉声道:“这两日,我们暂且不要惊动旁人,先听听王家有没有新的消息。你将她的年齿、籍贯、相貌等一应事迹写下,我遣人暗中去查探。”
但康九娘果真消失了,且,消失得很彻底。
我在典客署里不动声色地打听了几次,但正如我从前说过的那样,女子在这里是消耗品,所以,大家对她的消失没有任何疑心。因为女子注定不可能做吏做官,永远都是跑腿的编外人员,那么,即使离开,也没有任何真正的损失。一旦忍受不了这既卑且烦的差事,悄无声息地离开也是很常见的事。
石明达与我一样,平日里和康九娘还算熟悉,但也全不了解康九娘的底细:“她家住在哪里,我也不知。我是个男子,总要避嫌的,怎么好去问女人的事?”
我好说歹说,托他帮我查了康九娘初来典客署时的身份文书,好容易找出了一个地址,告诉了裴公,裴公派人去找,结果又扑了空。
但查了几个月,终究还是摸索出了一些东西。
“她姓康。”
第22章 歌哭悲欢城市间
这话乍听之下,像是一句废话。
我迷惑道:“康……怎么了?”康国是西边那几个粟特小国中最大的,因此康是昭武九姓之首,并非罕见姓氏。
“六州胡叛乱首领康待宾及其余党康愿子都姓康。”
“六州胡?”我久在典客署中厮混,对边疆史颇有些了解,闻言脑中立刻串起了两条线索,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大量来自东突厥汗国内部的突厥人与粟特人归顺唐朝后,被安置在灵州、夏州南境的丽州、含州、塞州等六个州,这几个州便称为六胡州,以唐朝官员为刺史,这些胡人则被概括称作六州胡。十一年前,兰池州的粟特人康待宾与安慕容、何黑奴、石神奴等人反叛,率众七万,意欲北投突厥毗伽可汗。唐军将领率兵征讨,只两月就将康待宾捉住,送到长安。皇帝下令将康待宾腰斩,命在京的四夷使节都去观刑。之后叛军迅速拥立了康待宾的余党康愿子,继续与唐军周旋,又经过了一段时间,六州胡叛乱才被彻底平定。
而当时擒获康待宾,将其送到长安的唐军将领,就是时任兵部尚书的王晙。
裴公把几张纸摆在我面前,我飞快阅毕,颤抖着声音道:“她是六胡州的人,甚至混进了鸿胪寺……她是康待宾的亲眷吗?”
“康待宾是有一个女儿,但不知康九娘是不是。”裴公捋着颏下长须,“王尚书当年在兰池州杀了三万五千胡人。若这三万五千人里,有一些人的儿女活了下来,矢志复仇,也不足为奇。”
我想起什么:“那另一个女子呢?”
“没有消息。”裴公轻声一叹。
过了许久,我才慢慢梳理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当然,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因由罢了。
康九娘的确是六胡州叛乱的余党。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混进了鸿胪寺,又偶然发现我和裴家有关系——也许就是在最开始裴皋和崔颢送我去典客署的时候。然后,她状若无意地接近我,请求我带她一起去王晙的家里,因为王晙治家很严,她和同伙没法轻易混进他的宅子里。那一日王七郎出言无状,说不定也和她的同伙有关:少年人容易叛逆,经人挑拨,便随意对自己瞧不起的相亲对象无礼,其实也不是稀罕事。王夫人责斥孙儿,又花了一阵子赔礼道歉,我们在王家待的时间,就顺理成章地延长了,正好便于康九娘踩点。几天后,她和同伙谋杀了王晙,随即消失。
但我想不通的是:王晙如果是被刺杀的,为什么他又命令儿子不得追查刺客?
王家也果真没有声张。据裴公说,王珽也很为难,一方面他身为人子,父亲死得可疑,他不能坐视,但另一方面,王晙带兵近二十年,一向言出如山、有令必行,身死而余威犹在,王珽不敢不遵父亲遗命,且王晙一生勇毅,死后得到的谥号亦是级别很高的“忠烈”,若被人发现他是死于刺客之手,且那刺客还是女子,实在堕了他的威名,王珽也不愿见到这种情形。
而裴公也没有将康九娘的事禀报皇帝,理由么,我多少能猜到一些:李隆基作为君主,猜忌之心不弱,他一旦知道六胡州叛党混进了皇城,又因裴家的关系而得以摸进王晙家里报了仇,朝堂上肯定要有很多人受到牵连,裴家也可能会被重责。裴公虽是忠直之士,却更是个有成算的实干家和政治家,又在意家族荣耀,不会为了自我感动,而去作无谓的牺牲。
不宣扬归不宣扬,考虑到皇帝和朝廷的安全,裴公说动了鸿胪寺卿,给鸿胪寺里的胡人们来了一通大清洗。典客署首当其冲,胡人译语全部被查了个底朝天,只留下背景毫无疑点、居于长安洛阳至少已有三代的人,女子们也尽被赶走了。短时间内,没人替他们跑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