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个羞涩微笑的女孩儿,便成了他十余年间的伴侣,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这时他忽感身后有什么托住了他的腰,将他上半身慢慢举起。李适之已经有些混沌的脑中闪过荒唐念头:这汉水中安得有人,不是有上古神话中的鼍龟之类神兽前来相救了罢?随即便改了想法,背后那人显然力弱,因而只能抓住他的腰带,将他缓慢推出水面。他甫得自由,大口呼吸,孰料背后那人似是力竭放手,他又猛地跌回水中,吞了更多的水,意识也模糊了。
水流仍是急速向前,只这么一会儿便漂出里许。过了一阵子,他身子一轻,似是出了水,随即又被人磕磕绊绊地拖曳到高处。他仍不清醒,迷糊中感到唇上有什么凉凉的、软软的,是有人正向他口中吹气。他昏沉中只觉双唇上的触感极为怡人,不由得追逐着去吸吮舔舐。那人离了他双唇,按压他胸腹,他哇的一声,吐出许多水来,意识方才逐渐清醒。
他张睫看时,只见天已暗了,自己躺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耳边仍是浩浩汉水的奔腾之声,眼前却有一个鬓发皆湿,着一身胡服的美貌女郎,抱臂看着他。他勉力起身,仍觉浑身乏力,喉间痛涩:“是小娘子救了某?”
那女郎颔首。李适之心中一颤,只觉对方抿着嘴唇、不欲多言的冷淡姿态很美,美得卓然。他素性昂扬,此刻却没来由地有些气弱,只觉自己周身尽湿的样子必定狼狈极了。他轻咳了一下,欲待说话,又猛然想到方才唇上那冰凉柔软的感觉,定是女郎的双唇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神色尴尬。
女郎又道:“郎君绸衫锦带,应是有来头的人,想必有仆从来寻你,你也不必怕迷路。妾身告辞了。”言毕,便起了身。
李适之急道:“小娘子缓行。活命之恩重于泰岳,某……”一语未毕,意识到女郎发音吐字乃是长安音韵,惊喜道,“小娘子是长安人?”
“长安人?”女郎微微一顿,才点了点头,“妾身出来久了,要回去了。”李适之拱手:“某现刺通州,却也是长安人。不知小娘子家居何坊何里,还请示知,以便某上门酬谢。”他平素不喜言及自身官职,此刻却怕这女郎就此离去,因而直言自己乃是通州刺史,也是望她求报之意。
对方自嘲地笑了笑:“不必了,我没有家。”
李适之一愕:“小娘子……小娘子不是长安人吗?”
“我也不知我家在哪里。”
“小娘子救了我,我……”
“不用酬谢了,你只当我也喜欢喝酒,才来救你的罢。”对方径自转身,举目望着落日光辉,嘴唇微动,似在低声自语。她说得极轻,他也只听见了几个字:“……能救你……谁又能赎我……”
李适之听她语意悲凉,不觉怔住:“赎”?这小娘子莫非是谁家的奴婢姬妾?此时着胡服的女子,确实多半是侍女的。又或者……又或者……她生得这样好,难道是平康坊曲中的女妓?待他反应过来时,女郎已走得远了,一身深青衣衫在夜色中隐没不见。
第16章 行尽青山到益州
在沔水救了人的事情,我不敢告诉崔颢他们,怕他们责怪我不顾自身安危去救别人。因此,我在外闲晃许久,直到衣衫头发全都干透,才回了我们在汉中的邸店,代价便是不仅差点犯了宵禁,当晚还发起烧来。
在榻上辗转难眠,我反复自思:我水性寻常,为什么要冒险跳河,救那素昧平生之人?
或许是因为我遥遥看到了他喝酒的样子罢。那个人容姿甚伟,饮酒时意态豪壮,俨然以酒为友朋。那种姿态,和李白有种莫名的相似,亦与李白一样令人心折。而至于他说他是通州刺史,我却不放在心上。毕竟我救人也只因一时冲动,难道还要图什么补报不成?再说句轻狂些的话,我的养父裴公过两年便要拜相,因为上次的变文事件,李林甫的儿子也欠我人情。若要政治靠山,我也有了,何必贪图其他?
反倒是他问我家在何处,不免拨动情肠。这一路我与诗人们日夕相处,既时时觉得自己是个地道的唐朝人,又经常作为一个21世纪的来者,想到那即将席卷而来的历史浪潮。
我究竟是哪里人?
夜浓如墨,暗绿窗纱时为微风轻轻扣动。阶前的槐花不时坠落几瓣,如飞絮无声。
几日后,我们过了汉中、金牛,到了三泉县,沿嘉陵江顺流而下。弃舟登岸不久,便到了剑门关。蜀道难,是真难啊!峥嵘崔嵬,仓山隐天,岎崯回丛……一切形容蜀道之难的辞句,都绝对没掺水分。登上剑阁时,休说王昌龄了,连我也怕得想写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