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不是得到了程千里么。”我试着安慰他。叛军大将蔡希德俘获了唐军的重要人物之一程千里,将之送到洛阳,这也不是秘密。
安庆绪“嗯”了声,眼里的期待并不多:“我们还得了哥舒翰——早就得了的——但也无用。我父亲曾叫哥舒翰写信,劝降别的守军,那些唐军将领也不听他的话。程千里虽也是一员大将,但难道及得上哥舒翰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
他抱怨了半日,又想起了“向天邀福”的话头,追问我能不能给他祈福。但休说我只是个假女巫,就算我当真知道作法祈福的方术,又何来帮他的立场?
那日为了保住自己和王维而信口说的谎话,到今天却成了作茧自缚的起因。
我推拒数次,安庆绪愤而摔了手中的鹦鹉杯,杯子掷到我身侧,酒液溅上裙摆,我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宫灯柔和的光线里,他抬眸望我,眼神如刀:“我记得去年那日,宦官李猪儿悄悄与我说,严庄将一女子带到父亲面前,女子自称有通神之能,父亲放过了她的性命。我就去问严庄,严庄说,那日你为他们所获,是因为你想解救一名叫王维的文官。这名文官有何特异,值得你费心如是?”
我心里一沉,张了张嘴,直觉无论怎么回答他这话,都不够安全。
安庆绪见我不答,厉声吩咐宫人们:“告诉严大夫,叫他将王维收押,好生拷讯,问出王维怀揣哪些唐廷机密!”
“慢!”我大惊,“没有机密!他没有!”
“没有?”安庆绪狞笑,“他若无特异之处,你当年怎会舍弃当朝宰相,宁可不要名分,也要跟着他?”
“你……”我想不到他已将我的经历摸清了,只能强调:“他委实没有机密,我……”
“那日你一进门,我看见你的容貌,就想起来了。我十几岁时,在河北见过你,你还给我包扎过伤口……你立在节帅的身边,样貌与如今竟无半点分别,可见,你当真有些不凡,或许真能通神。”安庆绪话锋一转,“节帅身为唐室宗亲、天潢贵胄,才四十几岁,已然位极人臣,他要娶你,是你天大的福缘,你却竟然不肯嫁,是因为预见了他来日无辜身死的命数?”
这思路严丝合缝,我根本无从反驳,只能听着他继续推论:“反观王维,到五十岁才堪堪穿上绯袍,但细究起来,却算得上半生安泰,无灾无难,确是上佳的夫婿人选。”
我连忙点头:“是,是,我正是因此,才……”
“但是,反过来也可以说,王维半生无风无浪,正赖你一力卫护,而节帅以三品相公的尊贵,求娶你一寻常女子,只怕也正是看中了你通神的异能。”
“……”
我彻底词穷了,我没有焦炼师的天分,做不成江湖骗子。这些年来一直被身边的人们疼着宠着,我很少需要动脑子,遑论骗人。在这场大乱来临前,我说过的最离谱的谎言,无非就是“王十三,我不喜欢你”而已。
更何况,这世间的事,向来是一力降十会。怎样的如簧巧舌、甘言媚色,都抵不过一双铁拳。我以为我够聪明,利用了安禄山,又安抚住了安庆绪,可其实只不过是短暂地走了好运。此刻,我的运气已经用光了,而铁拳却近在眼前。
第103章 水阔风惊去路危
安庆绪步步紧逼,目中精光闪动,神情兴奋得令人心惊:“我若是幸了你,将你收为己有,你是不是就会像待他一般,尽力卫护我?我是不是就能经由你的身子得到天神的恩遇?”
我努力镇定,分辩道:“你既知我能通神,何不待我以礼?难道你不怕神明降下惩戒?”
“神明早就降罪了!我困在局中,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日日都受着惩戒!我还怕什么惩戒!你成了我的人,自然就要为我祈福!就算没用……”安庆绪将我逼到角落:“故事里都说仙人不老,一个容颜不老的美女,究竟是何等滋味,我也想尝尝。”
“为你祈福,我还不如祈求天谴!”我厌恶道。
安庆绪大怒,眼里冒火:“你想看王维死?”
我顿时哑了,只能怒视着他。
“没了你的庇护,我倒要看看,他一副血肉之躯,捱得过几刀。”安庆绪的话语里,满是一种类似于发泄的情绪,那种情绪通常源自恐慌。他是既把我当成了救命的稻草,又当成了撒气的对象。
“你父亲求得舞马、舞象,又刻意搜求文士、乐工,正是为了妆点盛世,使人相信,大燕与大唐一般看重礼乐诗书。他尚且知道王郎这样的知名文士有用,你又何必为难王郎?你杀了他,余下的文臣必然想,归降大燕也保不住性命,还不如尽忠唐室,反而与你离心。如今正是危急之时,你若使唐军更得人心,岂非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