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每日送来的饮食丰盛了些,但这些迟来的食物,根本无以填补此前饥饿造成的亏空。我这具身体不会老,相应地,也几乎没有自我修复的能力,是一件彻头彻尾的消耗品。
我终于明白焦炼师为何坚决不管闲事了。不插手别人的事情,就能降低受到伤害的概率,这具皮囊,就能消耗得慢一点。
这个冬天,太长了,也太冷了。
辋川的阳光,是不是会比这里暖和?
第99章 为龙为虎亦成空
又过了不知多少个昼夜。这一夜,我被冻醒了,捱到早晨,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雪。
数寸深的雪,在唐朝的河洛地区已经算得很大了。点点银白盈满枝头,枯叶在风中飘摇轻颤,介于坠与不坠之间。
化城院中的池水虽然没有结冰,却也冷得刺骨。朝日火红,在水面上投下一轮同样红亮的影子。我掬水在手,匆匆地抹了一把脸,水面被我拨得晃动起来,那影子也就跟着水波荡漾开去,碎成缕缕火光。
洛阳千重宫阙,正沐浴在白雪红日之中。
“燕燕飞上天,天上女儿铺白毡,毡上一贯钱……”我唱了几声,又感无聊,默默退回室内。
化城院占地甚广,建筑阔朗,室内又保存有许多纸笔、韵书等物,大概是从前举办殿试的地方。[1]
宫人不会给一个被软禁的人提供炭火和够厚的被褥,我把大部分纸张收集起来,捏成密实的纸团,塞进被子里,也能稍稍抵御夜里的冷风。[2]
日光透过窗格,洒在熟砖地面上,我抱膝而坐,看着那日影一点点移动,一点点变淡,一点点与逐渐昏暗的世界融为一体。
又一个白天过去了。
院门忽然被打开,两个侍卫提着灯走了进来:“跟我们走。”
我试探着问道:“是皇帝要见我?”没有得到回答。
上阳宫荒败许久,积雪无人清扫。我还穿着夏天的衣裳鞋子,踩在雪地上,寒意从脚底涌入,席卷四肢百骸。
上阳宫与皇城之间隔着一道谷水,水上有桥。过了桥,通向皇城的门便在眼前。门内夜雾深浓,在宫墙和廊柱间幽幽浮动。宫灯的烛焰在风中闪烁,明明灭灭的灯光里,门顶高悬的匾额上,赫然是三个冷硬的篆字。
“丽景门。”我低声念了一遍,不由笑了。
侍卫之一狐疑地回头看我。我忍着周身的冰冷刺痛,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没听过丽景门的别号吗?”
身后另一个侍卫好奇道:“丽景门的别号?”
“武后曾在丽景门内置推事院,命来俊臣鞫问犯人。来俊臣爱用酷刑,入此门者,十不存一,有人将此门称为‘例竟门’。”我带着点恶意,给他们普及。
入此门者,例皆竟也。竟,就是终止、完结的意思。
侍卫们都倒吸了一口气,皱起眉头,满脸厌恶,显然觉得我这话很不吉利,因为他们要和我一起进这道门。
不过,我也没法再说话了。冷意如针,密密刺入每一寸肌肤。每走一步,都像在万千荆棘中跋涉。
痛,好痛。
我走入丽景门,一如走入无边鬼域。
最后我终于被带进了某处宫殿。室内扑面而来的热气,让我竟觉得有些烫。在侍卫的示意下,我穿过低低垂下的数层帷幕。越向里走,暖意越浓,冷热交激之下,眼前一阵阵发黑。
一名锦袍男子立在殿宇深处,背对着我。
我还没从被冻僵的状态中缓过来,却也看清了那个身影——或者说,我至少看清了那个身影的体态。那不是安禄山。
“晋王?”我问道。
男子倏然转身。
他看起来三十几岁,生就一副典型粟特人的容貌,大眼睛,高鼻梁,体型也是擅长骑射的样子,肩宽背厚,下盘沉稳。
“你见过我?”他愤恨的脸上现出一丝慌乱。
都说安庆绪没城府,果真如此。我咳了声:“给我一口热汤,我要冻死了。”
男子按住腰间的剑柄,像是很想杀了我,但又有所忌惮的样子。
我皱眉:“你们祆教的圣书里说过,医者为一家之主治病,应该得到一头寻常的公牛,为一城之主治病,应该得到一头贵重的公牛,为一国之主治病,则应得一架四匹马拉的车。我为大燕皇帝预言国运,难道连一口热汤都不能喝?”[3]
安庆绪按捺住了没发火,扬声叫人送来热茶。
我三两口喝光一盏茶汤,才道:“晋王殿下瞒着陛下召见我,是为了何事?”
“你向我父亲进言,劝他立段氏的儿子为储嗣。”安庆绪脸色僵冷。
“不该么?”我反问。
他拔出剑,指着我的脖子:“这真是神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