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当心!”杨续的声音在几尺之外响起,我却已无暇他顾。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眼看就要撞在我身上――她竭力将孩子举得高高,脸上是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神情。我一手扶着腹部,另一只手则正伸出去拉如焰,本来就无以维持身体平衡,而余光觑见妇人的神色,步子迟滞了一下,没能及时避开,右肋当即被撞个正着,猛地向左摔倒。
失了理智的群众就像是末世片里的丧尸。他们仿佛完全忘记了我们是他们的同类,径直踩过我们的身躯,有的人被绊倒,后来的人就踩在前面的人身上,重重叠叠。哭声、喊声、尖叫声一同钻入耳中,一层又一层的人压在我们上面,挡住了天光,世界堕入一片昏暗。我不知自己的身体被踩踏了多少下,只能竭力护住小腹。
所幸踩踏并没持续很久。我听见杨续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这把刀……杀过奚人和契丹人,谁敢……”另一个声音则指挥着人们彼此搀扶起身,但他说了什么,我却没听清楚。
我是被王维扶起来的。杨续的刀已经收回了鞘里,他跪在我的面前:“我初时就该拿出军中的手段……娘子受伤,我万死难赎。”
王维连声问道:“你痛么?可伤了骨头?还有孩儿……”
“原来王给事的娘子有孕在身。娘子还好么?”那个叫韦三郎的年轻人在旁问道。我这才认出,刚才那个指挥众人疏散的人就是他,他竟认得王维。
“尚可。”来自骨肉肌肤的外伤疼痛,尽数被小腹的疼痛掩盖,我咬紧嘴唇,示意杨续起身:“如焰呢?”
如焰面色委顿,抬手擦着嘴角,另一只手臂不自然地垂落,大概是骨折了:“婢子腿脚无恙,还能走动。”
我咬咬牙,从包袱里摸出两包用延胡索制成的止痛药粉,递给如焰一包:“你将药吃了,暂且捱一阵子,我们先出城。”又对杨续道:“你和如焰同乘一骑。”
杨续依言将如焰扶上马背。我将剩下的药粉送到嘴边,迟疑了下,又将药包塞进怀里,强忍腹痛,一跃上马。
王维忧心忡忡,却拗不过我。韦三郎似已猜到我们的计划,轻声道:“王给事,我方才问了人,城西已经大乱,王公百姓到处逃窜,有人趁机劫掠、放火,你们带着女眷,不宜轻易涉险,反而不如向南,先从明德门或安化门出城,再转向西面,以你们这位部曲的武技,必能护持周全。”
韦三郎称杨续为部曲,自是因为发现了杨续从前的军人身份。王维颔首,向韦三郎一拱手,语气郑重:“多谢义博小友救我家眷,容我来日再表谢忱。小友珍重!”
韦三郎躬身:“给事为我父执,何必客气。”
长安城南居民较少,不似北面人烟稠密,我们向南走的确容易得多,但这只是针对外部的危险而言:剧痛不断从腹内传来,痛感时而尖锐,如荆棘千万,时而钝滞,如巨斧重锤,和四周的惊叫、哀哭声一起,击打着、撕咬着我的神经。
痛。好痛。
我苦练骑术多年,算得上鞍马娴熟,但到了现在,双脚已经踩不住马镫,执鞭的手抖个不停,身下渐有热流涌出,洇湿了鞍鞯,马儿嗅到血气,益发紧张,跑得更快,平时可以忽视的颠簸,此刻却让我痛苦得喘不过气。为了分神,我开始胡思乱想:义博,这两个字好耳熟,是谁的字号?富坚义博吗――最能拖稿的富坚老贼?……
昏昏沉沉中,我们走到了开明坊与保宁坊之间。然而……不远处的明德门,也燃起了一片火光。
我仰头看天。天色明净,万里无云,酷热的阳光如有实质,烧灼面庞。
那热度究竟来自阳光?还是长安城四处燃起的火焰?
我闭了闭眼,重又睁开,指着杨续,对王维道:“你带上他……先走。去追圣人的车驾,往咸阳望贤宫,还有马嵬……”
“阿妍你住口!”王维打断我,又气又急,“你歇一歇!不要说话!”他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夺过我的马缰,将手递给我。
我去抓他的手,腹中却蓦然涌来一阵撕裂般的痛。那种痛和之前全不一样,好像有东西在下沉、在塌陷,五脏六腑都痛得简直不再像是我自己的了。伸出去的手失了准头,摇晃的身体险些从马背上栽落。
“娘子!”如焰尖叫。
血浸透了马鞍,鞍鞯边缘有一滴一滴的红色液体落下,将王维浅绯官衣的下摆染成更深的颜色。他将我抱住,摸了摸我的脉搏――他也粗通些医理――慌乱地对杨续喊道:“寻一辆车来!”又从我的怀里摸出那包止痛的药粉,送到我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