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夫人与裴综二人一愕,随即会心,崔颢也是面带微笑。唯有裴皋依旧糊涂着,怔怔道:“史上最有名的宣城太守,难道不是鄂国公尉迟敬德么?”
在唐朝初年,尉迟敬德确实做过宣州刺史。众人大笑,裴综笑道:“我这个阿弟,自小随家父在外,流转各地,不在长安长大,故而最是关心实务,也最是不爱诗赋文史。他关心粟米的价格,青弋水的汛期——青弋水是宣州一条河水——却最不关心长安伶人们近来最爱唱谁的绝句,长安的女郎们爱听什么变文哩。”裴皋无从辩驳,苦笑而已。
酒过三巡,裴夫人郑重道:“李中丞家的小郎爱写变文,我们都有所耳闻。没想到,此番他又写变文,竟酿成了这样的局面。阿郁近来,受了好大惊吓罢?我近一月都在南山避暑,直到前几日回来,才听说了这件事……未能相助,实在对不住。”
“夫人太客气了。”我和崔颢先后说。崔颢笑着向我解释:“裴夫人回来后,立刻遣人来问过我了。但我已寻了王十三兄,他能请动金刚智法师,因此我便不敢劳动裴夫人了。”
裴夫人点了点头:“阿郁,那一日多亏你施救。财帛不足以表我谢意……我听崔郎说,你早失怙恃,而我一见你便觉亲切……我没有女儿,一直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女儿。你愿意吗?”
“什么?”我一惊。如果真是救命之恩,裴家这样报答也就罢了,但……我斟酌着措辞:“多谢夫人赏识……但我所做的事,实在算不得施救。我那日便说了,使夫人喘疾发作的是蔷薇水,只要将其撤去,纵使我没有插手,夫人也能自行好转。”
崔颢亦在绣垫上微微欠身:“颢明白夫人的感激,但我二人一向敬重裴公,此番阿妍偶然帮了夫人,惟有欢喜庆幸而已。我兄妹并无求报之意,当不得夫人的盛意。”
“唉。”裴夫人轻声一叹,“这件事……并不止如此。阿郁帮助我的,也不止于此。”
她挥手令仆婢们退下,才说道:“宫中的惠妃,你们知道的罢?”
武惠妃嘛,武后的侄孙女,李隆基现在最宠爱的女人,我当然听过。
“去年,自西方来的使团进奉过一瓶大食的蔷薇水,圣人赐给了惠妃,惠妃便时常熏用,毕竟……天子殊恩,非他人所能比。”
很明显,收到这么贵重的赏赐后,即使受宠如武惠妃,也忍不住炫耀。
“有两回,我入宫谒见惠妃……”裴夫人顿了顿,补充前情,“以子焕如今的品级,我尚不足以常常入宫。但裴相的夫人和我有些私交,有时便叫我同去。裴相的夫人,是武三思之女。”
她说的裴相,是今年拜相的裴光庭。裴光庭和裴耀卿分别属于河东裴氏的中眷裴和南来吴裴,虽然隔着房,但裴耀卿从小就是神童,入仕后又是一位能臣,裴光庭大约也很欣赏他罢。而裴光庭的夫人是武三思的女儿,武惠妃则是武三思的堂侄女,彼此亲睦,更是可想而知。一个由贵族统治的帝国就是如此,朝中谁和谁都沾着点亲戚——我在脑子里理清了这些复杂的关系,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那……那夫人入宫时,嗅到惠妃身上的蔷薇水……”
使团进献给皇帝的香水,想想就知道是纯度很高的好东西。但纯度越高,东西越好,让裴夫人闻到,反而成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裴夫人苦笑起来:“是的。我每回入见,总是难免咳嗽、流涕,每每失态……却又不知是什么缘故,真是难堪极了。后来,惠妃竟以为,我或是有意不敬,或是……天生与她不合。”
崔颢和我对视了一眼。
“那一日我在西市,见到蔷薇水,想到惠妃,便随意看了看,谁料喘疾竟发作了。幸得阿郁救治,又告诉我,那喘疾与蔷薇水有关……想来,我在宫中时,症状不十分凶猛,是因为我们的坐席,距惠妃有丈余远。”裴夫人总结道。
“然则,惠妃那里……”我真心实意地替她担忧。看过史书就知道,武惠妃和后来的杨贵妃不同,绝对不是什么温柔无害的女子。
裴夫人笑得俏皮:“既然明白了是蔷薇水的缘故,那我就只有两件事可做啦。第一,暂不入宫谒见。第二,我寻了几种难得的西域异香,托了玉真公主,转送给惠妃。子焕这个人,很爱节俭,但我们家里,毕竟也还有一些底子……寻几种奇香,不算很难。”
我和崔颢都笑了。这一招很厉害:她不好直接献香给武惠妃,便借了玉真公主的手。玉真公主身份贵重,是李隆基的同胞亲妹,却只爱修炼道术、引荐才子,从来不掺和后宫和前朝的争斗。而且,公主是女子,皇帝压根不必像忌惮兄弟一样警惕她。因此,公主在皇帝面前很有面子。公主愿意送香给惠妃,惠妃必然也乐于承情,拿来使用。这样,裴夫人再入宫时,遇到惠妃又用蔷薇水的几率,总归会低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