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珪被贬,实情远非如此简单。但为人子女,偏袒尊长自是常情,安重璋不打算争辩,只道:“你为檀州刺史,也是安将军举荐。安将军待你甚厚,想来是为了报答旧主之恩。”
他本意是想要点破安禄山借张献诚邀买人心的意图,不料张献诚误会了他,冷冷笑了,伸出手指蘸着盏中酒水,在案上粗略画出河北北部诸州的地图:“若说蕃族的部落兵是安将军的腹心,那么妫、平、营诸州的边军,还有我檀州的镇远、威武二军,本就与幽、蓟的边军一样,是安将军的股肱。”
这话的意思可就深了,不啻亲口承认,若是安禄山造反,他这个檀州刺史,也不会反对为安禄山效力!
安重璋对河北的形势早有了解,今日之前,就已料到自己未必能够打动张献诚,但面对这番图穷匕见的言语,还是稍稍变色。
夏日晚风柔软,吹过食案上那幅由酒浆画就的地图,地图便一点点消失了。安重璋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对张献诚一笑:“太守的话,我明白了。若终有那一日,我愿太守看在我们的旧谊上,记得一件事。”
张献诚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是奇怪为何直到此刻,安重璋还能这般镇定。
安重璋温声道:“到了那时,若是形势于河北不利,太守随时可以回归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朝廷必不追究。”
张献诚脸色数变,最终笑了一声,说不出是讥嘲还是惊愕:“安五兄果然忠心为国。好,献诚记下了。”
此话一出,室内的气息悄然舒缓许多。安重璋顺势起身,向张献诚道别:“既如此,我也该走了。”看了眼楼下的士卒们,又笑道:“我不愿违背宵禁,还望太守遣一名兵卒,送我出城。”
他让张献诚派人看着自己走,是要为对方洗脱嫌疑的意思,以免有心人说张献诚私自与河西来往。张献诚自不会拒绝,当即叫来从人,点了两名兵士送他。
安重璋走到楼梯边,忽听仍坐在食案边的张献诚道:“安五兄,你可知你是如何露了形迹的么?”
他步子一顿,回头看张献诚,失笑:“确然不知。我也是昭武九姓之后,容貌有一二分胡人的样子,还以为那些蕃人部落必不起疑。”
张献诚目光灼灼,语声深沉:“安五兄低估了蕃人部落待安将军的忠心。”
安重璋上马疾驰,直到出了檀州城,仍是未敢松懈。他不能确定,张献诚一定不会追来杀他。
阿妍说过,张献诚在安史之乱中,曾经为安禄山守博陵郡,但后来还是归顺了朝廷。对于这种容易动摇的人物,哪怕、哪怕只是在他的心中埋下一粒种子……这一回冒的险,也就值得了。
安重璋一直向南驰去。他家世代养马,坐骑自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这次骑的乃是一匹耐力极佳的突厥马,且又一夜未停,因此行路极速。到了第二日上午,已经过了蓟县。
他虽是武人,毕竟已五十岁了,骑了五个时辰的马,着实有些疲倦,便下马徐行。不多时,他见到前方有一座土台,问路人道:“那是什么?”
路人答道:“黄金台。”
安重璋心头一凛,打量了那土台几眼,自语道:“原来黄金台也不高。”当下系了马,信步上了土台。
燕昭王为延揽天下贤才,筑黄金台,千金买马骨,那是一千年前的故事了,此刻他脚下踏着的台子,的确不能算高。
黄金台上,不见黄金,唯见黄土。
他举目四望。这是个晴天,北方的燕山轮廓清晰,苍茫壮阔,横亘于绝塞之外,而西南方他看不见的地方,则是富丽如锦绣,繁华如画图的帝京。
若是有人逐鹿中原,却不爱惜这秀丽山河,不筑黄金台,不买骏马骨,只留一地血污,万民涂炭。
他又当如何?
注释:
[1]张守珪接任鄯州都督是在开元十六年,而安重璋父亲安忠敬在开元十四年去世。据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中间这一年并非空白,张志亮短暂地做过鄯州都督。不过为了行文方便,没有仔细交代。
[2]南卓《羯鼓录》:“上笑曰:‘大哥不必过虑,阿瞒自是相师。’”阿瞒既是曹操的小名,也是李隆基的小名。#装作会相面的李隆基#
[3]粗略来说,健儿指常住的边军(唐代后期称官健),而团结兵则是春夏时务农、秋冬时操练的百姓。详见张国刚《唐代团结兵问题辨析》,《历史研究》1996年第4期,44~45页。
[4]对安禄山叛军构成的分析,参考了李碧妍《危机与重构》第3章 ,第280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5]本章对张献诚生平的描述,基本参照张献诚的墓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