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陡然一痛,并未掩饰情绪,低低道:“当年李台主待我甚厚。”
只这一句,他已是了然,温言道:“李台主为幽州节度使时,待我们这些将士亦是极好。他那样的人,实不该去得那般早。”
我站起身:“阿兄要去见贵妃,我便不叨扰了。”
安禄山吩咐人打包一些时新果子、宫花、器物送给我,笑道:“多亏阿妹点拨。我今日定要请贵妃引我与杨中丞一晤。”
我笑了笑,出了门,踏上马车,一路出城,到蓝田,入辋谷。王维听我说过要去见安禄山,一望我脸,便露出一个微笑:“观你容颜,我便知今日事谐,不必更问荣枯。”
我与安禄山打了半天机锋,原有一种浓浓的厌烦之感,但这种厌烦,却在看到他微笑的瞬间冰消雪融。我伸手,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脸上。
母亲崔老夫人去世后,他这一年在辋川居丧,容貌老了不少,清俊的脸上透出一点苍黄,与一种中年式的微倦。然那种微微的倦,却反为他增添了一二分人间烟火气,令人一望之下,就隐隐随着他一起生出倦意,沉沉地放松下来。看着他的脸,你也会想要睁着一双倦倦的眼,同他坐在山边水畔,遥遥看着山外的凤城帝阙、人间棋局。握着他的手,你便也想要唱起歌,一曲属于水穷处、云起时的歌,一曲超越人世、超越时间的歌,那曲调,就像是山中的泉水、栏里的鸡雏。揽住他的腰,你就也想以颊、以唇贴紧他的脸,感受他肌肤的温度,在齿颊相接的温柔之中,铭记永恒、也忘掉永恒。
第74章 直教宛转生新意
又一个春日——天宝十一载的春日——来临时,王维结束了服丧,回到朝中。三月二十八日,吏部改名文部,他做了文部郎中。从五品上的职事官,可以说是不错了。
在这个职位上,他安静地熬着,参加各种有意义的、无意义的活动和仪式,在皇帝赏赐百官樱桃时作应制诗。这完全是一个平庸官僚的生活常态,但我有时觉得,这大概就是他所求的。他对时局不再有什么指望了。
夏天到来之际,他请来了一个人。那人踏进堂屋的一刻,我几乎惊呼出声。
我没有想过李崜会瘦成这个样子。之前他完全是个小胖子,可如今却瘦到了比常人更单薄的程度,绿色的官常服穿在他身上,显得过于宽大。他的眼皮和嘴角都耷拉着,鬓发间闪现点点的灰白,后背也隐约有些佝偻。
王维将他请入正堂坐下,寒暄一番,关心道:“李郎何以憔悴如斯?”
李崜去了秘书省,现在是秘书郎。他原先在兵部,却去了秘书省这种不怎么紧要的部门,也不知是为什么。
他垂头不语,最终道:“劳王兄动问。我那年失了心爱之人,至今常常无心饮馔。”
王维望了我一眼,说:“我虽未必深知你的苦处,但我也曾丧妻。李郎之心,我或能知晓一二。”
李崜听得此语,方才抬起头,看着他说道:“王兄懂得我的心意,再好不过。唉!我昔日也曾与她顽笑,言及身后之事,却不曾想到,如今那些景象……当真在我眼前了。”话语平淡,却是无比沉痛。
王维又安慰了他一番,道:“再过几年,多少会好受一些。”
李崜摇头:“也不知道要再过多少年。王兄叫我来,可是有话与我说?王兄精于佛理,我虽然粗鄙,却也喜欢听慈恩寺的阿师们谈讲……今日能与王兄这样的才子对坐相谈,我甚是开怀。”他口中虽说着“开怀”,容色却仍旧枯寂之极。
王维端起茶盏,润了润唇:“实不相瞒,我请李郎来,是为了阿郁……李郎记得阿郁吗?”
“阿郁……”李崜想了想,恍然,“是了,当年我将阿郁写入变文,引来好大祸事,幸亏你与你娘子寻得金刚智法师,请法师出面说话。”
“正是。阿郁从前有一桩心愿,若是李郎肯为她了此愿心,她必定深深感激。”
李崜慨然点头:“不知她有何心愿。”
“她爱听晋宣帝司马懿的故事,深慕其才略,也愿天下更多人知晓司马懿的传说。李郎若能将宣帝生平写入变文,传唱于寺庙中,阿郁定然感激欣慰。”
李崜露出为难之色:“可是自从弟心爱之人逝去,弟已立下誓言,不再写变文。”
王维早已与我详查过李崜所历之事。是以,他听到李崜拒绝,也不意外,只笑道:“我听说过,那个女子与你甚是相得,还曾共同著作文章。她若有灵,大约也望你继续秉笔作文,让世间百姓仍有变文可听。来日你百年之后,与她团聚于地下时,也有新的故事讲与她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