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适之也没有心思仔细打量他们。
一来,作为左相,他经常出入宫禁,与这些千牛卫也甚熟悉,深知他们看似端肃,实则都是娇养的贵家子弟,素日里极爱胡闹。
二来,他脑中仍自回响着李林甫前几日的话。那话似不经心,却令他瞬间汗湿后背。
“郁女……果真娇俏伶俐,胸有机锋,非寻常美女可比。也难怪你为之魂不守舍,这样的美人……还是活着好。”
李林甫说的时候,仍是如平素一般,口角微弯,挂着温蔼的笑色,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在说:“我虽老朽,却也尽知你们这些后辈爱慕美人的心思。”这本是男人之间不论老少,都极常见的调笑,却教李适之心脏狠狠一颤。
他知道郁卿未死之事了?那……他岂不是会禀告圣人,说自己与裴家欺君?自己拜相之后,一向与他争权,他心中不满,必定趁着此事构陷。
整整三天,李适之食不甘味,夜难安枕。偏偏裴耀卿已于上月寿终辞世,他也无法与裴家商量,该如何应对李林甫。他越发惊惧,索性邀了好友房琯来家,向他和盘托出当年自己隐瞒圣人之事。房琯大惊,埋怨了他一番,给他的建议却是——及早向圣人坦承此事。房琯说的是:“圣人是难得的英主,待臣下则每多猜忌,不似太宗文皇帝。你看当年与诸王结交的臣子,尽遭贬黜。若是右相禀告圣人,而圣人发怒,以欺君之罪责你,你将何以承受天子之怒?是以,你不若自家向圣人坦承罪过,痛哭自责。”
李适之从未想过这个对策,皱眉凝思:“可圣人……可圣人当真不会降罪于我么?”房琯叹气道:“你毕竟是左相。事已至此,我想圣人也不见得为了一个女郎过于责怪。但你定要动之以情,只说自家待郁女着实情深,不忍见她与她心爱之人分离,故而出此下策。”
李适之深思一番,只觉并无更好的计策:“圣人自家爱绝了杨氏女,而杨女原是寿王妃,圣人也曾为此所困……圣人也能体谅我的心意罢。”房琯点头:“圣人先对贞顺皇后倾心,又为杨氏女所倾倒,也是一位痴情天子。”贞顺皇后是武惠妃的谥号,在武惠妃去世之后,皇帝曾消沉了一段时日。
“那……那圣人若是责罚郁……”李适之犹豫道。
“李左相!”房琯拧紧了眉,“郁女如何,裴家如何,皆是命数!你管得了么!还有那个男子……我虽不知是何人,但郁女既然弃你而取彼,这便是他们的命数,敢做下这等事,就该自家承伏!”
李适之想了想,苦笑道:“那个男子,也是你的友人……你也要替他想一想。”
房琯呆住了:“是谁?”他交游甚广,一时想不出来,“韦中丞?张侍郎?”他说了几个姓名,李适之摇头道:“罢了罢了,你猜不到的。”
房琯说的韦坚、张垍之流皆是勋贵,以他所见,能够令一个女子抛弃当朝左相的,朝中大约不过寥寥数人。他欲待再猜,李适之止住了他:“你若能猜到,郁卿……也就不是郁卿了。”
“你……卿?她是旁人的卿!你当日若硬起心肠,不能娶之,则索性杀之,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祸!”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李适之道:“我请人求一求杨氏女罢。”
他做了一切准备,然而也没有万全的把握使皇帝宽宥他,故而他此时亦甚惴惴。
“左相,大家宣你进去哩。”宦官边令诚走了出来,微笑道。
——“大家”是宫中之人对皇帝的称呼。
李适之向边令诚拱手一笑,打起精神,抬足跨进紫宸殿高高的门槛,穿过层层软罗帷幕,走入降真香浓郁的殿内深处。
皇帝坐在紫檀几案后,手中正拿着一卷奏疏,见他进来,笑道:“坐罢。”李适之道谢坐下,只觉身下绵软的锦垫,今日竟似硌得他格外不适。他咽了口唾沫,启齿道:“臣见瑞雪可喜,直入新春,想来今岁定是一丰年了。”
皇帝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关中积蓄既丰,朕便可不必巡狩东都了。”
之前关中粮食不足,皇帝时常要就食东都洛阳。裴耀卿鼎新漕运,意图使江淮粮食顺畅无阻,运入关中,李林甫与牛仙客也曾筹谋和籴,亦是为此。李适之正要为裴家和自己说话,故而借机笑道:“故裴丞相革新粮运,以实关内,可谓巧思。”
皇帝昂首,视线投向虚空,脸上露出怀悼之色,叹道:“裴卿只较朕年长四岁,却去得这样早!‘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大抵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品罢!”李适之点头附和,却听皇帝又笑问道:“你与他家养女结亲不成,难道不思再择好女,以续断弦么?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1],你身为大唐宰相,何以中馈犹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