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适之沉默片刻,忽地撩衣跪下。
“李尚书!”饶是裴公一世为官经历甚多,也露出震惊的神色,伸手去扶,他只是不肯起来。这些日子,他老了许多,此时垂着头跪在地上,素白衣衫与鬓边白发相映,看去很有些凄惨。
我有一点隐秘的快意,也有一点戚然的怜悯。
裴公慢慢收回了手,问道:“阿妍中毒的事,你有了头绪?”李适之动了动嘴唇,艰难道:“裴公明察,我……我确有了一点头绪。但……但请裴公勿要追问了。”
“此语何解?”裴公勃然作色。
李适之只道:“是我的过错。是我……未能护持郁卿周全。”
裴夫人皱起了眉:“李尚书,你可是遇上了难事?你若是遇到什么难处,裴家也当倾尽全力。”
“夫人……”李适之抬眸,望了望他们,“我只怕裴公与我加在一起,也不足以推倒这棵大树。”
裴公愕然,静了数息,收起怒色:“你是说……”
李适之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是他……”裴公喃喃,“他……何以如此待我,何以如此待我?”
他是河东裴氏的后人,名门子弟,且自少年时便享有神童之誉,做官又早,风度仪态一向绝佳。只是此时,他永远挺直的后背仿佛一瞬间垮了不少,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老态。
李适之低声道:“他不愿见我与裴家结亲,怕我们相扶势大,想要我们两家生出嫌隙。”
裴公又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将阿妍嫁给你,原不为你的紫袍玉带,更不为与你结盟,只为你爱重她,觅她数载。若我早知今日,我……我……唉,你起来罢,不要跪着了。”
李适之依言起身,叹道:“我也不知,我那一身紫袍玉带金鱼袋,到头来,还未为她挣来公侯夫人之贵,却先挣来了一盏毒酒。我身为刑部尚书,竟对自家的凶案无可奈何。”
我头脑原就不大清醒,在旁边听得满头雾水,问道:“二郎……我是中毒的人,你好歹也与我仔细分说。你们说的那人,是……”
“李林甫。”裴夫人握住了我的手,又给我加了一件外衣。
我一惊,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所有顾忌。李林甫当年凭一己之力,就能斗倒张九龄与裴公两人,现在李适之尚未拜相,裴公则已不问政事,两人确是争不过专权多年、根基已深的李林甫。
李适之望着案上的香兽,徐徐道:“我查了许久,终于查到我那个妾室早年落难时,曾为李右相家的一个仆从所救。我再去问,她知道抵赖不过,便全招了……她说,那个仆从要她毒杀你,但你心肠柔善,不肯赶她们走,她临时起意,减了药量。”
我怔怔道:“那、那……阿耶和二郎,你们意待如何?”
裴公冷声道:“他想要我们两家失和,我们偏偏不令他如愿。”
李适之猛然抬头:“我只道……我只道裴公一怒之下,再不肯将郁卿许我。”
“待你拜了相,再完婚也不迟。”裴公下了结论,“待你拜了相,手中才有可与他分庭抗礼的权柄。”
朝中的官员们已经传遍了,都说左相牛仙客病入膏肓,待他一去,李适之多半就要登上侍中之位,以四十余岁的年纪成为宰相。
李适之连忙应允,又高兴地看了我几眼。我发愣道:“那个侍妾……”
“杖杀。”裴夫人断然道。
李适之与裴公也无异议。
“我毕竟没死,能否……”
“以毒杀人是唐律十恶之一,绝不可轻纵,何况她要害的是未来主母?阿妍不可心软。”裴夫人说。
当日下午,我从崔颢处收到了一份神秘的药物,据说可疗砒霜之毒。我打开装药的螺钿匣子时,只惊得险些从榻上掉下来——这、这白白的药丸,是后世的药啊!
我抓住崔颢,不停追问:“这药物你究竟是何处得来?”崔颢本不欲说,后来见我实在急了,才道:“是……是他从焦炼师处求来的。”
“先生千岁馀,五岳遍曾居?”我诵出王维当年在泰山送给焦炼师的诗句,崔颢果然点了点头。
原来是焦炼师啊。听说,她是个不老不死的女道士,李白、王维、王昌龄、李颀,都很崇拜她,皆曾以诗相赠。又有人说她生于齐梁时,所以,纵使没有“千岁馀”,二百岁肯定有的。
真有不老不死的人吗?还未穿越时,在笔记中看到类似的人物,不论是正好活在这个时代的张果,亦即传说中的张果老,还是后来的陈抟,我只是笑笑翻过,以为古人愚昧。但是我的身体,的的确确经历了这样大的时间跨度,而且居然没有在广阔的时光隧道中被扭曲被绞成碎片,或者被丢到哪个我不认得的平行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