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晏泊从二人家中出来,已经是将近午夜。
老旧小区住的多是老年人,早早都熄了灯,从下往上望,整幢楼只有他们家的窗口还亮着。
蒋璐璐出来送他,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下来。
“对不起啊……他平时都不这样……每年就这段时间,总是、总是……”
她说不下去,捂着嘴,肩膀轻轻耸动。
楼下树影幽暗,昏昏路灯泛着聊胜于无的光,将此情此景映衬得惨淡。
晏泊站在自己车边,没急着上去。
“璐璐姐,你别这么说。我也不常来,难得哄哄师兄高兴也是好的。最辛苦的,还是你。”
蒋璐璐擦去眼泪,哽咽道:“我知道,都怪我……要不是我和他闹矛盾,他那时候也不会提前去车间,更不会发生那种事故,都怪我……”
啜泣声戚戚然,晏泊听着不忍,从口袋里拆了餐巾纸递过去。
“璐璐姐,你不能自己钻牛角尖,”他轻声说,“那是意外,怎么能怪你?”
蒋璐璐拼命摇头:“他平时明明也是爱说爱笑的,只有每年的这段时间,差不多他当时出事的日子,就变了个人似的,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晏泊听着,心里如同坠了千斤的铁。
郭宇比晏泊大两岁,是他在校期间最常来往的师兄,平时每逢年节,都会亲手做好些家乡特色糖饼,送给认识的华人留学生,是大家眼里稳重可靠的大师兄。
毕业后,他很顺当地在一家工程企业找到了薪水不错的工作,顺便把国内的女友接了过来,两人共同奋斗,准备在当地扎下根。
而他出事,是在晏泊硕士毕业快一年的时候。
晏泊那会儿准备申请读博,正在度过筹划中的gap year,一边外出实习工作,一边准备申请材料。
郭宇热情地邀请他到自己所在的公司。毕竟是本硕期间关系最密切的师兄,晏泊想也没想地答应。
某天,郭宇不知为何提前结束了休假,叫上晏泊,去了自己负责的生产线。
“你看,这边机器手的位移和动作,都是按照我写的程序来运作的。”他话里带着自豪,又给晏泊讲解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
晏泊看得羡慕,安全帽下的眼睛放着光。“师兄,都是你一个人写的程序吗?”
郭宇挠挠头,“那倒不是,我们一整个团队呢,大家都有参与。”
他站得离机器很近,晏泊有点担心:“师兄,你站远点,太近了不安全。”
郭宇哈哈大笑:“不会!我考虑到传感器精度,特意调整过一些参数,机器感应很精准的。”
他在校时是成绩优异,专业能力强,晏泊听了,不疑有他,遥望着头顶上两三层楼高度的物流转运轨道,深深为自己的专业感到骄傲。
正在他心中感叹时。
身边的机器忽然发出异常的轰鸣。
“哐当”一声,如有重物落地。
晏泊只感到自己的眼角一阵湿热,他伸手摸了摸。
手指上一抹猩红。
他慌张地回头去看郭宇,只见他将近半幅身体都已被运转中的机器卷了进去,人当即没了意识。
等到晏泊连滚带爬地去按紧急按钮——
郭宇的整条右胳膊已经不在了。
白色的机器外壳喷溅了一大片鲜红的血迹,浓稠地顺着重力作用淌下来,流到晏泊的脚边。
后来找到断肢时,上面还戴着一块蒋璐璐送给他的手表。
当然,已经碎得差不多了。
送往医院抢救之后,郭宇保住一条性命,但是彻底失去了一条手臂。
连同着消失的,还有他对自己职业的热爱。
事发半年后,他递交了辞呈,踏上回国的班机,和蒋璐璐一起。
晏泊的噩梦则持续了更长的时间。
某个无眠的夜里,他算着时差和周景仟通完电话,扔掉了所有申请博士学位的材料,而后飞回了新川市的家中。
“璐璐姐,”黑暗里,晏泊听见自己说,“你不能总是用过去的事情来惩罚自己。这对你不公平。”
他抬头,望见孤灯一盏,光线清冷,似乎与天上悬月遥相呼应。
“师兄也不该这样。”
*
翌日早晨,纪雪城差点错过起床的闹钟。
昨晚她准时准点上床睡觉,闭眼之后,脑海里总是想起晏泊的那几十个未接电话。
卧室里明明一片寂静,她却幻听见源源不断的电话铃音。
奇怪的是,在她和陆经年的通话结束后,晏泊再也没有打来电话。
她本想打过去问个究竟,但是思来想去,还是暂时搁置一边。
如此多思,睡眠自然奇差无比。
早起忙乱地洗漱,她盯着自己眼睛下的两道乌青,重重地补上遮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