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和妈妈玩牌,玩好后妈妈去做饭,你趴在地上用扑克牌搭房子,我从你面前经过,碰掉了你搭的纸牌屋。我当时很不开心,我在家里处于这种不开心的状态已经很久了,而你却总是开开心心。我对你不好,我知道,我不明白我对你那么冷淡你为什么仍然开心。我看到你开心,我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火气在体内四下乱窜。我弄翻你的纸牌屋是无意还是有意,我记不太清了。我想我是在冲你发火,你当时的样子我现在都记得,你从生气变成委屈,你朝我看了两秒钟,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你会愤怒,也许会骂我,或者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但你没有。你马上向妈妈告状,说妈妈你看聪哥呀。妈妈说,聪儿,别欺负你妹妹。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不再属于那个家了。你和妈妈,你们变成了一个整体,你是妈妈的女儿,我不知道我是谁。”
苏明明哑然,手指着屏幕里的严聪,说不出话来。
屏幕里的严聪沉思着,然后抬头看向屏幕,用坚定的口吻说:“明明,我觉得你是故意的,你有意无意把妈妈当成了你的妈妈,你根本不需要一个丈夫,你只需要一个家庭。你像一只来自远古的猫,用乖巧和弱小打扮自己,引发别人的同情和怜悯,你用你的需求驯化了你身边的人,你把我驯化成了你的哥哥,你把妈妈驯化成了你的亲妈,你把奶奶驯化成了你的外婆。她们两个围着你转,你才是这个家的中心。在这个女性家族里,我成了完全多余的人。明明,我当时决定把那个家让给你。你比我更需要它。”
苏明明按了暂停健,捂着嘴听着严聪对她的指控,因主张人已死,她无从为自己辩护,就只能背负这个罪名。章弦辉拍拍她,示意她听下去。明明点点头,敲了一下触摸板。
屏幕里严聪继续讲下去:“我去南极前,曾经跟妈妈提过,我要和你离婚,我想放自己一条生路。妈妈不同意,她是没了你就不能活的。我就说,那让明明留在家里,我搬出去好了,我现在和搬出去住有什么两样?一年里我有半年时间不在家。我那时只想自己逃出去,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逃出去。后来我在南极想明白了,我离开了,你还在那里,这是不行的,你是我妹妹,我要救你。敏敏我救不了,闷死在父亲的棉被下,明明我要救,不能再让她捂死在妈妈的怀里。这一回不只是我要逃出来,你也要逃出来,你不能再和妈妈这样黏在一起了。我要离婚,你要离开。”他的思绪有些凌乱,于是连人称都是混乱的,但明明听得懂。
视频里的严聪陷入放空状态之中,有一会儿没说话,他摸摸下巴上的胡渣,揉一揉脸,眼睛看着正中,像是明明就在面前。他眼中尽是疲惫之色。“我在南极曾经想过死。但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他转头看向窗外。“有的家庭,靠吸食子女的血肉延续生命,我要是死了,你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奶奶和妈妈,她们两个,会把你勒死的。”
明明惊骇莫名,手抚着屏幕,喊了一声“聪哥”。章弦辉倾身向前,仔细看着屏幕里这个男人。这是第二次,他认真地打量他。第一次是在他的追悼会上,他在他的遗像上看到他的儒雅和笑容,这一次,是在他疲倦的脸上,看到了他的敏感和无奈。
“于是我又回去了,回到家里,我看到你也在挣扎,你外出的次数增多,你开始接会计工作回家来做,我知道你也是想自救的。妈妈也发现了,她开始带着奶奶四处去拜庙,自然也带上了你,这一次她用孝道为理由,又把你禁锢在她身边。我对妈妈说,你不让我们离婚,那你让明明出去工作,你把她锁在家里,像个家养的奴隶。妈妈生气骂我,说我对你不好,怪我不和你生个孩子。你明白吗?你要是有个孩子,你会和妈妈一样,埋葬在那个家里。”
严聪把渐渐漫散的目光收回来,看着屏幕,借着现代科技,隔着时空和阴阳,他和苏明明对视:“苏明明,我们离婚吧。”背景音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喊着严聪的名字。严聪把手机移开一点,画面里出现了乐采颖的人影。
采颖笑着,拖着一个18吋的登机箱朝镜头挥手。阳光穿透玻璃,投射在采颖身上,采颖披着一身玫瑰色,闪闪发亮,像个黄金武士。
严聪脸上有了笑容,疲惫一扫而光,他说:“采颖来了,我们的飞机要起飞了。你也许看不到这段视频,我也许会找个时间亲口对你说。暂时先到这里吧。”
视频到这里结束,画面定格在严聪看向采颖的瞬间。采颖的脸上有笑,严聪的眼里有光,这是一对相爱的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