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如父这个词,不光他俩没怎么当回事儿,谢家父母也从来不把这种分外的苛求挂在嘴边,唯独长子谢时,自己奉为圭臬。
幼年时的五岁之差简直不啻天堑。谢昀谢仪贞摇头晃脑背千字文的时候,谢时已经在习小楷、行书了;谢昀涨红了脸拉出弓一力时,谢时从军营回来,翻卷边儿了的是《纪效新书》;谢仪贞换后槽牙的时候,谢时甚至开始说亲了。
谢时确实凭着自己的本事,成了弟弟妹妹眼中的凌云木:挺拔,坚贞,可以仰望和依托。
谢家的儿女,都应当有这么一天。
谢昀忽然弯下腰,把仪贞抱了个满怀:去他爷爷的外男!
仪贞红着眼笑起来,奋力抬起胳膊,手心抚了抚他的后背。
“昨日回家,阿娘说端午节来看过你。”兄妹二人在轩中小茶桌前坐下,仪贞见风炉茶水一应俱全,便自己动手洗涮了壶杯,准备煮一壶虎丘茶。
谢昀心里纳罕:他的妹妹何时亲自做起这附庸风雅之事了?不该是阿娘品茶时她傍过去尝上一口,或者爹爹酿酒新启时眼巴巴地分得半盏吗?
这种有女初长成的体验,不知爹娘如何,横竖他挺不是滋味儿的。
仪贞“嗯”了一声,将第一杯茶递给他:“阿娘的腿脚不如从前灵便了,走了半日就有些酸胀,我想给她捶捶,好说歹说都不让。”
“到家里让鬟儿捏一捏就是了。”谢昀劝道:“君臣纲常隔着,至亲骨肉的心又不曾隔着。阿娘若不嫌我手劲儿重,我替你尽孝也是一样的。”
仪贞笑道:“你可别学我卖乖!是忘了那赤金大钉耙不成?”
不怪爹娘偏疼仪贞,除去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外,这丫头也是一向很擅长当着众人给长辈挣脸。有一回谢夫人生辰,恰好仪贞那儿有一盒子上好的南海珍珠,自己动手穿了一串儿项链,当中还杂缀几朵萱草花,献给母亲做寿礼。
谢夫人当即便戴上了,又被众人交口称赞了一整日,从姑娘的孝心夸到珍珠的难得,再夸到夫人的姿仪,绕了一大圈,又夸回姑娘的孝心。
谢昀听得老大不服气,他那副福寿延年图连学里的先生都说好呢,不比那珠串子费心劳神?
知弱而图强。谢昀不吭不响,把自个儿的小私库全抖搂出来,趁着去学里的机会上了趟禧福楼,打了支赤金实心大簪子。
半大小子难为情,悄摸送到了谢夫人妆台上,偏又叫仪贞这眼尖嘴欠的瞅见了,问:“谁家孩子办抓周呢?咱们家送金钉耙做什么?”
谢二公子如今听她提起来,还是牙根儿痒痒,扫了一眼她头上的金钗:“金簪子不都长这样?你还戴一双…”
仪贞抚了抚高髻,狐假虎威道:“这可是陛下送的。”
谢昀果真噎住了:她怎么有能耐把仰人鼻息的日子都过出了如鱼得水的滋味?
今日重逢,他本不准备提求归的话的,一则是边塞那头诸事未平,必要等爹回来了才能有个准信儿;二则,这含象殿前前后后都没个宫人内侍侍奉在侧,焉知是不是皇帝的空城计。
今上的心思如海深。擒杀王遥的始末他只听人隐晦提过一嘴,即知这是一位安忍无亲的角色,谢蒙蒙虑浅胆大,又素来有个惑于皮相的毛病,恐怕人家略给些好脸色,就把她治得服服帖帖、乐不思蜀。
他在这头深谋远虑,仪贞亦在那头未雨绸缪:“你也该学些品鉴之道了。不说如何精通,将来人家戴给你看,总不至于一句溢美之词都诌不出来。”
“没有这个‘人家’。”这回的口吻却是斩钉截铁的:“我不会娶栖霞郡君。”
仪贞当然知道,他心里还没放下俞家姐姐,然而郡君的终身,又岂能任性辜负呢?
她还想说什么,谢昀忽然摆了摆手,只见一袭黄栌道袍的人从窗前掠过,扬声问道:“不知骠骑将军想娶何人?”
谢昀起身相迎,恭恭敬敬答道:“娶个绝色的。”
第41章 四十一
果真不是一家人, 不进一家门。做哥哥的想个托辞,都理所当然地从这容色上头想。
皇帝冷笑起来:“看来李家的金枝玉叶,在骠骑将军眼里不过尔尔。”
仪贞一听话锋不妙, 连忙从旁岔开:“好好的女孩儿家, 作了什么孽, 要被这般品头论足!”一面嗔怪, 一面拉了皇帝往自己这边椅前落座:“陛下辛苦啦!尝尝我这茶烹得如何, 不曾坏了豆香吧?”
让做妹妹的曲意调和, 谢昀心中亦很过不去, 暂且止住了眼前这场针锋相对,只等改日再与皇帝秉公而论。